周王说着,便将宝剑架到了自己的脖子上。
夏浔目光一转,突地落在一尊罗汉像上,走近去,念着像下的佛偈:“劝君乐观莫悲叹,人生自古多艰难。苦尽甘来终有日,功成名就锦衣还。殿下是信佛的,以为阿那悉尊者这句偈语如何?”
周王悲愤交集,本来想要向皇上交待几句遗言,便自刎明志,听他忽地念出这句佛偈,心中不由一动,忽又萌生一线希望,他在暗示什么?莫非皇上不想治我之罪?
周王停剑,目不转睛地看着夏浔,问道:“你想说甚么?”
夏浔的目光在周王身后的小内侍身上盯了一眼,周王摆手,将那内侍赶开。
夏浔道:“王爷精研佛法,不知可听过一个故事?”
周王忍不住问道:“甚么故事?”
夏浔道:“庙中有铜铸的大钟一口,佛像一尊,每天大钟都要承受几百次撞击,发出哀鸣。而大佛每天都会坐在那里,接受千千万万人的顶礼膜拜。大钟很是不满,说:“你我都是铜铸的,可你却高高在上,每天都有人对你顶礼膜拜、献花供果、烧香奉茶。但每当有人拜你之时,我就要挨打,这太不公平了吧!”
大佛说:“你也不必羡慕我,你可知道,当初我被工匠制造时,一棒一棒地捶打,一刀一刀地雕琢,历经刀山火海的痛楚,日夜忍耐如雨点般落下的刀锤……,千锤百炼才铸成佛的眼耳鼻身。我的苦难,你不曾忍受,我走过难忍能忍的苦行,才坐在这里,接受供养和礼拜!而你,别人只在你身上轻轻敲打一下,就忍受不了了!”
周王神色微动,却没有说话,夏浔道:“忍受艰苦的雕琢和捶打之后,大佛才成其为大佛,钟的那点捶打之苦又有什么不堪忍受的呢?王爷以为如何?”
周王苦涩地道:“佛说:一切法,成于忍。而孤能忍得甚么正果呢?”
夏浔瞟着那佛像,问道:“殿下现在当已明白圣上心意了?”
周王冷笑道:“不错,他……”
夏浔马上便打断了他的话:“那么!殿下就该知道,殿下的生死,周王一脉的存续,并不决定于皇上,也不决定于殿下。”
周王茫然道:“那决定于谁?”
夏浔不答,只是弦外有音地道:“寒山寺里,有一副佛偈,寒山和尚说:‘世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厌我、骗我,如何处治乎?’,拾得和尚是怎么回答的,王爷可记得么?”
周王目光微闪,答道:“拾得大师说:‘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过几年,你且看他。”
夏浔微笑起来:“再过几年,你且看他。殿下何不听从拾得大师的教诲呢?”
“孤……受教了。”
周王将颈上的宝剑缓缓地挪了下来,他并不以为听了这番话就真能百忍成佛了,但是他明白一点,眼前这个人是锦衣卫,又是奉圣上旨意行事,如果没有特殊的原因,他不会、也不敢对自己说出这番意味深长的话,这番话内中大有深意,必定牵涉到朝政时局的什么大秘密,这个秘密,一定关乎到自己的未来。
人一有了希望,又岂会甘心寻死?
李景隆伫马门外,非常希望暴怒的周王气极败坏之下把夏浔斫成肉泥,这些凤子龙孙,就算是有贤名的,也还毕竟是凤子龙孙,一旦发起脾气来,绝非一介匹夫可比。
如果周王斩了夏浔,再集龘合府中侍卫反抗,他就可以按照朝廷密授的旨意,当场予以诛杀,一举两得,公私两宜,岂不快哉?
可是,等了许久,突然中门大开,王府侍卫都空着两手,肃立两旁,夏浔按着刀,正一步步地从里边走出来。
李景隆霍地瞪圆了眼睛,吃惊地看着他,有些不敢置信:“海盗杀不了他,连王爷也不肯杀他,这个小子,倒真是命大。”
“李景隆,真小人也!”
夏浔看到李景隆那副面目可憎的模样,脸上不禁露出了轻微的笑意:“这个用兵运谋尚堪一顾的曹国公,后来怎么就成了大明第一草包呢?真是奇怪,不知道这里边有没有我的功劳。如果有,我一定会毫不吝啬,助你李九江成就这‘千古英名’的!”
现在么,且容你得意一时。
能忍恨骂枉怨,笑看风清云淡,于荣辱之事而心无挂碍者,天下能有几人呢?
周王一家老小,全被锁拿进京了,其中最小的王子和郡主,还在襁褓之中,一位王爷,突然落得这般下场,妻儿老小全被关进囚笼之中,也真是够凄惨的。
周王嫡次子朱有爋自然也在其中,他对父亲还是极为畏惧的,生怕被家人发现他就是举告自己父亲谋反的人,一见自己也被抓起来,反而放下了心事,一心只盼望着到了京城,叙功论罪,到时候自己的堂兄皇上,便下恩旨,由他继承周王之位。
朱允炆听说周王一家被顺利锁拿还京,当即大喜,立即召集齐泰、黄子澄和方孝孺于文华殿议事。朱允炆欣然道:“三位先生,周藩已然束手就擒,削藩之策首战告成,这都是诸位先生为朕运筹之功啊。”
三人连忙谦谢,朱允炆兴致勃勃地道:“三位先生不要过谦,这份功劳,朕会记在心里的。如今周藩已锁拿进京,三位先生以为,朕该如何发落周藩,接下来,又该怎么办呢?”
此番擒拿周王,黄子澄献计献策,连顺利擒拿周王的有功之臣李景隆都是他举荐的,出力最大,因此抢先说道:“谋逆大罪,理应全家处死。不过,皇上素以仁孝治天下,周王毕竟是皇上的叔父,臣以为,可开恩,将周王削爵为民,流配边荒,如此既可彰其罪行,又显陛下宽仁之心。”
其实他也知道,所谓周王谋反,纯属锦衣卫炮制出来的罪名,周王在诸王之中名声非常好,如果一条白绫把周王赐死了,其他诸藩不反也要反了,说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真落到自己头上,有几个人肯干这样的事儿?
朱允炆颔首道:“先生所言甚是,这样的话,就把周王废为庶人,徙往云南吧”
黄子澄道:“西平侯沐春刚刚病逝,现在由左副将何福代领其众。沐春无子,当由其弟沐晟继承侯爵之位。皇上可下诏由沐晟承西平侯爵,令其与何福严加看管周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