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做梦的时候,压根儿没想过香港,也不知道太平山,梦真是奇怪,它和我们实际人生中说不定真有重叠的部分
结婚前,我是一个人做梦,婚后,才知道妻子也是个会做梦的人,有时做得更甚,我们每天起床时常互相讲述自己的梦中情景,以为乐事,遇到情节简单的梦,也会加以分析一番因为这样,奇怪的事发生了
有一天起床,妻子对我说她的一个梦:我们和两位熟识的朋友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旅行,那里是一片大草原,开着许多小黄花我们还带着我们一对小儿女去,大女儿梳着两条辫子,小儿子穿着绿色的短裤……
妻子讲的时候我听得呆了,因为我那一夜的梦就是这样,连儿女的面貌都是清晰的
甚至连梦停止的地方也相同:我们在旅馆用过西式早餐,听到朋友叫我们的名字,梦嘎然而止我不知道冥冥之中有什么力量可以让一对夫妻做同样的梦,而相同的梦又诉说出什么意义呢?我现在还没有儿女,梦里的儿女都在十岁左右,我想,要回答这个问题恐怕要在十年以后了
有一阵子我有记梦的习惯,每天睡醒把梦写在床头的笔记本上,因为梦飞逝得太快,不记录下来往往第二天就忘得干净,我在那本笔记上写了《画梦记》三个字后来因为工作太忙,生活不正常,就很少再记自己的梦,最可惜的是,那些已经记了梦的本子,因为搬家频繁也遗失了,不然倒可以出一本很好的集子遗失也好,免得以后落人心理分析家的手中,我虽然相信心理分析有理,但是更相信梦的海阔天空绝不是心理分析所能为力
有时我很羡慕那些无梦的人可以一觉到天明,但我也同情他们,他们至少少活了一半的人生
‐‐一九八一年十月三十日
沉香三盏
去年圣诞节,在电视上看到教宗保禄六世在梵蒂冈的子夜弥撒中&ot;奉香&ot;
那是用一个金钵装着的檀香,正点燃着,传说借着这一盏馨香,可以把于民们祈祷的声音上达于天庭我看到教宗提着香钵缓缓摇动祈祷,香烟袅袅而上,心里感到一种莫名的感动突然想起幼年的一件往事,当我知道佛教道教以外,还有天主教基督教时,已是小学二年级的学生
有一次我问父亲,基督教天主教到底与我们的佛教道教有什么不同呢?父亲漫不经心的说:&ot;他们不拜拜,也不烧香&ot;这个回答大抵是对的,但后来我发现,&ot;祈祷&ot;在本质上与&ot;拜拜&ot;并无不同,只是一直不知道西方宗教是不是烧香
当我看到教宗在圣坛上烧香,那种感觉就使我幼年的经验从遥远的记忆长廊中浮现出来教宗手上的一盏香与插在祖宗神案前的香,在深一层的意义里是相同的,都是从平凡的人世往上提升,一直到我们向往的天庭
有一回我到印度庙里,发现古老的印度宗教也是焚香的
为什么焚了香以后,大上的诸神就知道我们的心愿呢?这个传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不知道依我推想,在无形中上升的烟,因为我们不知它飞往的所在,只看它在空中散去,成为我们心灵与愿望的寄托
焚香是最奇怪的,不论何时,只要看到一住香,心灵就有了安定的力量;相信那香不只是一缕烟,而是在遥远的地方,有一个神借着那一缕烟,聆听了我们的声音
一位朋友从外国回来,送我一束西藏异香,香袋上写满了迁延扭曲的西藏文由于它来自天寒的北方,辗转那么不易,使我一直舍不得点燃,好像用了以后,它烧尽了,就要损失什么一样
春天以来,接连下了几十天的雨,人的心如同被雨腌制了,变酸发霉了,每天在屋子里绕来绕去,真是令人气闷
打开窗,那些春雨的细丝随着微风飘进屋来,屋子里总是有着濡湿的气味,有一天,我心爱的一株麒麟草的盆景,因为连日的阴雨而有了枯萎的面貌,我看着麒麟草,心中突然感到忧愁纷乱起来
我从柜子里取出那一束西藏异香,在香案上点了一支那香比一般庙里的香要粗一些,它的烟也是凝聚着的,过了三尺的地方就往四周散去,屋子里猛然间弥漫着一股清香
香给人的感觉是温馨而干燥的,抗拒着屋内的潮湿我坐在书桌前,不看书,也不工作,只是静静的冥想,让自己的心思像一支香凝聚在一起,忧郁与纷乱缓缓地淡去了,心慢慢的清醒起来
我是喜欢雨的,但雨应该是晴天的间奏,而不能是天气的主调;一旦雨成为天气的主调,人的心情也如雨一样,交错着找不到一个重心然而老是下雨也是无可如何的事,这时就在屋里点一支香吧!
一支香很小,却像大雨的原野里有一座凉亭,为我保有了一块于净的土地‐‐那时是,在江南的雨势里,还有西藏草原的风情
喝茶常常不是为了解渴,而是为了情趣,尤其是喝功夫茶,一具小小的杯子,不能一口饮尽,而是一点点细品
所有的茶里我最爱冻顶乌龙冻顶不像香片那么浮,不像清茶那么涩,不像普洱那么苦,也不像铁观音那么硬;它的味道是拙朴的,它的颜色是金澄的,可以细细地品尝
有一位朋友知道我爱冻顶,送来了一罐收藏多年的陈年冻顶,罐于上写了&ot;沉香&ot;两个字,沉香的色泽比冻顶要浓,气味却完全改变了乌龙虽拙,还是有一点甘香,沉香却把甘和香蕴藏起来,只剩下真正的拙,丝毫没有火气,好像是从记忆中涤滤过的;记忆有时是无味的,却千叠万壑的幽深,让人沉潜其中,不知岁月的流转
中国人说开门七件事&ot;柴、米、油、盐、酱、醋、茶&ot;,茶是敬陪未座,我觉得如果有&ot;沉香&ot;喝,它就往前蹿升,可以排到前面的位置
最好的当然是在雨天,屋里点起一炷香,当微雨如星芒在屋外浮动时,泡一壶沉香,看烟香袅袅,而茶香盈胸,那时真可以做到宠辱皆忘的境界
‐‐一九八三年四月十三日
肉骨茶
久闻新加坡的&ot;肉骨茶&ot;之名,一直感到疑惑,&ot;肉骨&ot;如何与&ot;茶&ot;同煮呢?或者有一种茶的名字和&ot;乌龙&ot;、&ot;普洱&ot;、&ot;铁观音&ot;一样,名称就叫做&ot;肉骨&ot;?
台北也有卖&ot;肉骨茶&ot;的,闻名前往,发现也不过是酱油炖排骨,心中大为失望,总是以为新加坡的肉骨到台北就变质了,因此到新加坡旅行的时候,当晚即请朋友带我到处处林立的&ot;食街&ot;去,目的是吃肉骨茶
原来,所谓肉骨茶,肉骨和茶根本是分开的,一点也沾不上边肉骨茶的肉骨是选用上好的排骨,煮的时候和甘蔗同煮,一直熬到肉骨与甘蔗的味道混成一气,风味特殊,里面还加了闽南人喜欢使用的材料‐‐爆葱头
吃完一大碗肉骨,接着是一小盅潮州的功夫茶,茶杯极小,泡的是很浓微带苦味的普洱;原因是肉骨非常油腻,汤上冒着厚厚的油花,据说普洱有清油开胃之效,吃完后颇能油尽回首
肉骨茶也不是新加坡的特产,它是传自中国潮州,在新加坡经营肉骨茶食摊的大部分是潮州人但肉骨茶在该地有很大的影响,不但是一般小市民的早餐,也间接影响到其他食物的烹凋,像有名的&ot;海南鸡饭&ot;、&ot;潮州粥&ot;、&ot;咖哩鱼头&ot;,吃完后总有一盅热乎乎的潮州茶,甚至连马来人、印尼人的沙嗲,在上菜之前,也有送茶的究其原因,乃是这些油腻食物,在热带吃了会让人口干舌燥,来一壶茶马上使人觉得爽利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