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计懒洋洋地坐在算盘后,将整个柜面后装首饰的樟木箱子一股脑拿到柜子上,随后又自个儿拿起了那本账册。“这是新到的,夫人不若瞧瞧。”那伙计语气不咸不淡,说完又去翻账册。一副本店家大业大,本伙计还要忙,你们随便看,爱买不买的样子。虞满宵大抵是没见过世面,见到整个箱子亮晶晶的,整个人都要扑上去。只是她人矮,箱子放在高高的柜面上又高出一截。那伙计见她可爱,起了些兴趣,转身又拿了个小凳子递给她,由她站着看。从箱子里头挑挑拣拣拉出一长串赤玉珠串着金豆豆的项链,直接戴到虞满宵脖子上。打趣道:“小姑娘就该戴这样的。”霎一看,红彤彤金灿灿的,尤显富贵。但识货的人一看就知道,不过是图个喜庆的便宜货。虞满宵却被唬得一愣一愣的,还别别扭扭地回头,嘟着嘴瓮声瓮气道:“姐姐好不好看?我给你买一个好不好。”……金饰坊专打金饰,在京中并不算十分有名气的首饰店,今日来此还是因为前世她听启言提起过这家店。虞秋烟抬手摸了摸手上的金钏,耐心等着。金饰坊门口蓦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半晌,走进来一群人,呼呼啦啦地堵在门前。打头走出个青衫丫头,盛气凌人道:“叫掌柜的来。”那伙计正拿着算盘拨着,听了这声,有些不耐烦:“这位夫人找掌柜的什么事?”“夫人?”那丫鬟气到脸红,扭头对着身后的人娇气道:“小姐,你看看他,竟然喊你夫人……”“好没道理的伙计,这是我们小姐,瞎了你的狗眼。”另一个已经骂开了。那伙计这才抬头眯着眼睛盯了半天:“我还以为身后的才是你们主子呢。”他随手指了后头一位妇人。后头那妇人虽是同这群人一道进的屋子,却是独身一人,闻声摇头,往一侧避开了些。“废话什么,赶紧把你们掌柜喊出来。”伙计却不卑不亢:“掌柜接待贵客,各位不妨排在这位姑娘身后,先看看首饰。”丫鬟一看伙计指着虞满宵这个小豆丁,顿时不满:“你可知我们小姐是谁?我们小姐是文令侯府上的,凭你也配使唤我们小姐。”她这一番自报家门,倒叫虞秋烟扭头细细看了一眼。文令侯府上的——盛玉英啊!虞秋烟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虞秋烟今日出门一是等所谓的未婚夫宋成毓,二则是为盛玉英。这两个人的关系可真是千丝万缕。前世,若不是启言将宋成毓的往事查清递与她,她只怕到死都不知道这二人的纠葛。盛玉英虽是文令侯府上的,却不是文令侯所出,本是登郡乡绅秀才之女。与文令侯同族,牵亲带故。传闻文令侯夫人见了盛玉英便怀念起自己那年幼去世的女儿,觉得其与已故的亡女十分相像,因这番机缘巧合,盛玉英被文令侯收养认作了侯府大小姐。盛玉英初到京城,文令侯夫人便四处带着她参加宴席,至今已有许多年了,在京中很有些名气。有名便有名在这病弱美娇娘,惯爱披白袍,捂胸口,宛如西子捧心头。虽柔弱实际心气很高,惯来露面于人前都是一副傲然模样。如果不是启言的缘故,虞秋烟万万也想不到盛玉英和宋成毓会有那么深的联系。前世虞秋烟在食楼便遇到过盛玉英。那时候她来去匆忙还不小心冲撞了盛府的马车,那一日后没过多久便听说盛玉英受了惊吓。不止是虞府,就连宋成毓都还替她往文令侯处送了薄礼以示歉意。当时,虞秋烟还当是巧合,可若说是巧合,今生另来了金饰坊,却也遇见了。——那可就不是巧合了。盛玉英等丫鬟骂了半天,才拿着个帕子娇娇柔柔:“小蕊,退下吧,我们等上片刻就好。”一身月白炮,罩得身姿玲珑,脸色虽苍白,唇上却抹了口脂,谁看了都要赞一句——好一个纤弱清瘦的娇娘子。只是,她双唇微张,一声声咳着,仿佛下一刻就能吐出血来。一个人高马大的丫鬟走上前边道:“小姐身子弱,禁不得风,要是受凉了可怎么办?凭什么要我们小姐等她一个小丫头。”那丫鬟说着便整个人直直往满宵身边挤。虞满宵本是站在杌子上,将手伸进箱子里扒拉首饰,她人本来就矮一截,手好不容易够着箱子,这一下被挤,胳膊磕到了箱子边角,整个人都不稳当,摇摇晃晃的。满宵立即瘪了嘴。可她虽在家中骄横,如今却敢怒不敢言,下意识挥手,想去抓姐姐的斗篷摆。连带着箱子都往一旁歪去,摇摇欲坠。那箱子可是个大物件。虞秋烟根本不及想太多,便已将手张开,手指压在了满宵脑后,带着她转了身,将小豆丁的脑袋护在怀中。樟木箱子彻底被拐翻,连带着柜面上雕工精美的木架也倾斜了,大大小小的妆奁一个推着一个咕噜噜滚开。虞秋烟矮下身子护着虞满宵,被砸了数下,眼见一整个货物架子”也晃晃悠悠的,她却无处可避。几乎在瞬间便想起清晨那个梦里从背部扎入的钝痛感。——与灼火的木梁相比,一个货架罢了。应当没有那么疼罢。余光里,一道银光闪过。这架子被外力劈动,霎时散开。仿若瓷器一般。“噼里啪啦”的声音不绝于耳。架上的大珠小珠滚落到地面,金灿灿落了一地。虞秋烟头上的帽子顺着斗篷全被满宵扯落到了地上。——好在背上没有传来任何疼痛。虞满宵知道自己闯了祸,霎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一边哭,一边抱着虞秋烟的腿控诉:“姐姐受伤了,你们害我姐姐受伤了。”虞秋烟擦了擦虞满宵脸上的眼泪。顿时,对这小丫头生不起一丝气。“姐姐没事……”上辈子她不喜欢虞满宵,今日她带着人出来也是别有用心,想着若是不巧躲不掉宋成毓,也能拿满宵当个幌子,找个由头避开宋成毓。掌柜从楼上下来,看到这一幕气急败坏:“我的金饰,我的金饰……”虞秋烟顺着掌柜的目光看向地面——满架子的首饰飞得到处都是。连木架都散了,些许木屑灰沾在裙面上。金银晃眼,小小的首饰坊因这一变故,瞬间富丽堂皇了起来。满宵抱得太紧,虞秋烟一抬脚踩到了珠串上,整个人往旁边歪——好在,斜侧里伸出一只手,贴上她的肩膀,将她扶稳当了。虞秋烟这才发现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个罩着墨色斗篷的男子,身姿修长——头上还带着斗笠,手提着一柄剑。她正欲道谢,余光里却略过一抹猩红。那人提剑的腕上蜿蜒着一道血流,直沿着那如丘陵般骨骼分明的手背流动。看着甚是吓人。他收剑入鞘,浑然未察。刚才那道银光……他竟是用剑生生劈碎的木架。虞秋烟怔怔地看着那只手:“公子,手……”闻言他将右手背过去,淡然道:“无事。”掌柜的推着那伙计恨恨道:“就让你看一会店,闹成这样,还不快把东西捡起来,尽在这添乱。那箱子那样重是能放到这上面来的吗?”转头又是一番赔礼道歉:“先前的伙计突发急病,无奈之下才找了人临时看店。这等粗人不会看眼色,有眼不识泰山,还望盛小姐和这位姑娘多多担待。”原本推人的丫鬟被木屑入了眼,正要发火,半闭着眼睛道:“掌柜的可要看好了,奴婢不过是一介粗人,这要是伤着我们小姐,你们赔得起吗?一出门就碰到这种事当真是晦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