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的这一天,这个时辰,也是这样一个无风又湿热的暗夜,老伴在睡梦中突然惊惶地叫喊了几声,从床上翻到地下,然后死了。老伴猝死的痛楚,到了今夜,才格外地强烈起来,刺得蔡老师心里一阵一阵紧缩,有一种想呕吐的感觉。
时辰到了。蔡老师看着娱乐城那座钟楼,尽管钟面的内置灯早已不亮了,但是在都市夜空的余辉中,还是隐约可以看见它的指针。十二时,长短针都一起笔直地指向深邃的天穹。蔡老师装入&ldo;炮弹&rdo;,紧紧握住拉力器把手,向后拉动弹簧,这次,他将要把弹簧的拉力加大三分之一,才能够有把握地一举终结这一战役。
&ldo;听吧战斗的号角发出警报穿好军装拿起武器,青年团员们集合起来踏上征途万众一心保卫国家!&rdo;蔡老师当年最喜欢的是后面的两句,深情又怅惘:&ldo;我们再见了亲爱的妈妈,请你吻别你的儿子吧再见吧妈妈,别难过别悲伤,祝福我们一路平安吧……&rdo;
蔡老师是那种不会唱歌,也不敢唱歌的人,他喜欢的歌,都在心里唱,拦不住地,一遍一遍唱。现在,他就听见自己心里一遍一遍唱着这首豪迈又伤感的歌。
蔡老师一寸一寸向后拉动,突然,他发现自己不再动作,僵持在最后几公分的位置上,那遥远的歌声和浑身的热血一起涌进了自己的脑子,这一次一点也没有剧痛的感觉,而是一种半醉的微醺。&ldo;再见了,亲爱的故乡,胜利的星会照耀我们,再见吧妈妈……&rdo;
蔡老师再也没有能够将弹簧拉到他设定的长度。
蔡老师的手一直没有松开。他和那两根强力弹簧僵持着。一辈子认真严谨追求完美的蔡老师决不愿意草率地发射出最后这一发炮弹,弹无虚发!弹无虚发……炮管里开始往下滴水,但是蔡老师已经看不见。不知道过了多久,蔡老师的身子失去了重量,随那两根弹簧向发射架飞去。
15
上午十点,罗嫂依然准时来到蔡老师家。她每天的主要任务是给蔡老师买一点新鲜菜,这在她来的路上就已经办好。蔡老师的女儿每个月给她的钱当中,将这些日常用度都打在里面。来了之后,做清洁,同时将蔡老师的衣物放在洗衣机里搅着,做完清洁,摘菜洗菜,淘米洗米放进电饭煲插上电,这时衣物也就洗好了,晾完衣物,开炉火热菜炒菜。十一点半,一切妥当,给蔡老师端上桌,上午的工作就算完了,然后赶回家去做一些自家的活。下午也来一趟,那一趟没有多少事,主要是来查看关照一下,热一下饭菜,顺手整整房间,也就可以离去了,两次加起来两个小时,酬劳十块钱,一个月三百块,算得上一笔收入。有时候,一些拆被褥,洗床单之类的大活计,会多花一些时间,罗嫂也不再提出加钱。这一切,对蔡老师和他女儿来讲,省了好多心。
罗嫂敲门,敲了半天,里边没有动静,想是不是女儿将他接去了?只好提了那一袋小菜回去。回去想想,依然觉得不对,翻出蔡老师女儿留下的电话,将情况告诉她。
蔡老师的女儿和女婿当即打的赶来,打开房门一看,蔡老师已经死在了床边。蔡老师的死状非常奇特。
蔡老师家的床很老式,两头是那种高背床架,长椅一样,床板就搁在床架上。床架两侧插有四根铁管,用来挂蚊帐的,外侧的两根铁管上,用铁丝横绑着一根手腕粗细的白塑料管,也就是做把杆的那种。但是那把杆的高度和角度也很奇特,一高一低翘着,把杆上还安着两根长长的弹簧。蔡老师的女儿认得那弹簧是拉力器上的。蔡老师中风之后,老伴给他买过两副拉力器,让他锻炼臂力。一副松的,一副紧的。老伴去世之后,这两副拉力器就再没用过。两根弹簧的另一端,连同拉手一起固定在那根铝合金拖把杆上,那拖把杆插在塑料管里面。蔡老师倒在床脚,双手紧紧抓着拉力器的把手。蔡老师好像重重撞在了床架上,半个脸颊青肿,胸口和地上都是血,从鼻子里流出来的,已经半干了。
女儿女婿罗嫂都被这场面吓得直哆嗦。罗嫂说,昨天下午来还好好的,也没见屋里搞成这个样子。他们便报了警。
分局很快来了人,一个法医,几个刑警,那个一直为娱乐城绞尽脑汁的技侦刑警也来了。警察和法医将屋里屋外窗里窗外细细查看一遍,法医又将蔡老师身体上上下下检验一遍,初步排除他杀的可能。如果家属还有疑惑,可以申请尸检。女儿看着父亲这副惨象,心里早已疼得抽搐,哪里还忍心再将他开肠破肚折磨一番?呜呜咽咽说,就让他留个全身吧。
那技侦刑警从蔡老师手里很吃力地抠出弹簧把手,用力拉开弹簧,猛一松手,连着弹簧的那根铝合金管便在床头那把杆中迅疾向前顶去,铝合金管的尽头,缠着一圈厚厚的泡沫海绵,撞击到塑料把杆的时候,只发出很小的一声闷响。警察又眯缝着眼,顺着炮管的角度望去,正好对着街对面娱乐城最后的一块金色玻璃。这一切不慌不忙做完,警察怪异地笑了笑,对蔡老师的女儿说,你这个瘫子老父亲,不简单呢!知不知道这是什么?是一个导弹发射架!对面的那些玻璃,八成都是他老人家打的。厉害啊,一个人毁了一个娱乐城啊。
女儿女婿和罗嫂,都听得目瞪口呆。女儿喃喃说,我爸走路都歪歪倒倒,怎么可能呢?
警察不做声,只怪怪一笑,便开始在屋里寻找什么。
女儿问他找什么。
警察说,找什么?找炮弹。
警察指指那茶盅粗细的塑料把杆说,你父亲要把一个东西放在里面,然后把它弹射出去。
警察将现场拍了很多照片,做了记录,又做了讯问笔录,然后将蔡老师抬到床上。一干人开始里里外外地搜索起来,一直搜索到下午,也没有搜到什么炮弹。一干人早已是衣衫湿透,几近中暑。后来倒是搜罗出一摞图纸,上面画着各种各样的草图,像弹弓的,弩枪的,像古代的抛石机的,还有一些看不出眉目的玩意。其中几张正规的图纸上,就是画的床头那套东西:炮管,弹簧,撞杆,与床脚铁管固定的方式,画得非常准确精细。
警察嘀咕着,炮弹呢?这就怪了,那么远,要打碎那么结实的玻璃,该有一个很大的东西才行,又不是一根缝衣针‐‐
女儿突然一眼瞟见床上的父亲,他嘴角微微歪斜,竟然是一副顽皮的笑模样。
当天,这件事就传得沸沸扬扬。远远近近的人都来悼唁蔡老师。花圈把整个五层楼都淹没了。有些花圈就干脆摆放到了对面娱乐城的大门前。
挽联上都是一些极尽颂扬的话。有说&ldo;除恶英雄&rdo;的,有说&ldo;民间豪杰&rdo;的,有说&ldo;布衣侠客&rdo;的,还有说&ldo;当代佐罗&rdo;的……人们仰望五楼蔡老师故居,掩面长叹,唏嘘不已。许多人要捐钱,为蔡老师修一座气派的陵墓。蔡老师的女儿一直很低调,直说谢谢大家,父亲一辈子都很收敛,让他平平常常地走。
刘师傅来到蔡老师家里,一进门就扑通跪倒在蔡老师身边,近两百斤的大汉子孩子一样号啕大哭,口口声声说,这是该我做的呀,让您这个半瘫的老人做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