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晚母亲把一叠钱和票交给万晓阳以后,第二个月她从家里取走的就不再是那年月特有的票证,而是母亲早就办好的粮户关系,还有一个好听的说辞:把户口转到厂里,以后好分房子。她临走时,母亲还是动情地说了一句:“以后还是可以回家来看看的。”就像送客人时常说的:“好走啊,以后常来啊!”,而这些人日后多数是不会再来的。母亲用了“可以”,在前面又加了个“还是”,这基本上就把“回家来看看”的意思表达得几乎完全没有这个意思了,她又一次想到:真怀疑我是不是她亲生的。这一回,她意识到,从此她就从这个家里被正式地“开除”了,这样,这家就不好轻易光临了,她回家也就成了偶尔为之的事情,偶尔回家一次,打心底里,一是想解解馋,二是到大院的浴室洗个痛快澡,仅仅这些,她还觉着理不直、气不壮,往往还要加上填表需要问情况,或取东西等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她才肯“偶尔”一回。
今天她“偶尔”这一回,还真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却“偶尔”出了一个事件,因为事件的发生首先是时间和空间的交汇,如果错过这一天,可能事件就不会发生。所以后来她真后悔,连肠子都悔青了。
这里的八月天,绝对不热,但太阳从早到晚挂在天边,空气中弥漫着焦躁的气氛,使密不透风的城市陷入了一种毫无激情的疲软之中,人总是有点晕呼呼的,你看这一车劳作了一天的人们,每一张面孔都呈现出难耐的疲惫,于是疲惫像一种病,很快蔓延开来,首先从人们疲惫的眼神,疲惫的面部,疲惫的声调流露出一种真假难辨的恍惚神态。
车里静悄悄的,只有汽车引擎一丝不苟、孜孜不倦地唱着它的歌。随着一声惨叫,厂交通车嘎然而止,司机下车,只见一条黄狗倒在汽车前轮下,被车轮推着前进了2、3米,狗口、鼻流血,已奄奄一息了,司机叫大家别走近,保护现场。一会儿,从路旁的民房里陆续走出了几个人,小心翼翼地将狗从车轮下抬出,几个人围着狗,口中念念叨叨,像是在致悼词。
司机上前搭讪,被用手拨到一边,其中一人顿时醒悟,大家一齐向车撒气。有的用拳头猛敲车前面的玻璃,有的用脚猛踹车门,形势有些紧张,一些家住市里的中层领导赶紧下车,经研究,并与狗的主人协商同意,赔了20元钱(那年头相当于一个二级工半月的工资),对钱,他们好像没有什么异议,但对方意外地提出了要司机给狗鞠躬,好像是以告亡灵的意思,司机是个山东汉子,性格倔强,怎么也不肯低下高贵的头,僵持着。
高大魁伟、一身霸气的宋军走上前来。他冲狗点了一下头,伸出两只长长的臂膀,把那家人往路边赶,嘴里说着:“钱赔了,躬鞠了,再闹可就过了啊!”
突然,一位妇人拉着长调,带着哭腔:“挠(我)是心痛挠的狗啊!”这凄凉的一嗓子叫得大家心里沉甸甸的,晓阳的心里更像是打翻了五味瓶。
那条狗走了,没给世界留下什么,但却给晓阳、或许还有车上的很多人留下了一份记忆:夏日的一个傍晚,在夕阳的余辉里,几个人围着一条狗,一脸的肃穆,还有那凄凉的一嗓子,曾经组成了一个很和谐、很温暖的世界。晓阳感触更深:自己和家人之间怎么就找不到这种和谐?现在,她甚至有些羡慕那狗在家中的崇高地位,那女人的一嗓子也总在耳边回荡,心里那长期遭受的冷落就逐渐勇敢无畏地成长壮大起来,迅速在血液里汇成了一股浩浩荡荡的洪流,心灵深处的孤单和愤懑一次次地被激活,像唤醒了一条冬眠的蛇,在浑身乱窜,寻找着一条排遣的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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