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朵的心跳乱了一下。她觉得普克的目光里有一丝温柔。可普克并没有再说什么,有几分钟时间,两人都静默着。他们坐在麦当劳有着落地玻璃窗的一面,透明的窗外,各式各样的人来来往往。米朵第一次这样去观察与自己全然不相干的人群,她看到那些并不知道自己正被人观察着的面孔上都写着类似的表情,里面交织着喜悦、怡然、疲倦、漠然、焦虑、烦躁和麻木。
米朵呆呆地看着。她不知自己被一种什么样的情绪控制住了,只是觉得此刻的自己如此柔弱,如此渴望一双手的支持与帮助。可她又觉得,找不到合适的言语去表达这种心情。于是,她就这样默默地和普克对面坐着,一直到窗外的天色渐渐沉暗下去。第四章 1
米朵在误了火车之后的第三天,还是再次买了回家的票。两天里,普克没有给她打过电话,走的那天是星期一,她试着给普克的单位打了个电话,如她所料,普克不在。接电话的人问她要不要留话,她想了一下说不必了。挂了电话后,米朵微微有点失望。这么多年来,她很少去主动关注一个异性的生活,这一次当她这样做时,她觉得普克实在是一个难以深入了解和把握的人。
这次回家,米朵没有告诉父母亲具体时间。下了火车后,才觉得自己有一点点的急迫,想见到分别已久的父母和家人。一进家门,见母亲正坐在客厅里看报纸,米朵叫了一声“妈”,丢了手上的行李,上前拉住母亲的手。父亲听到动静,从书房里走出来,一手拿着本书,一手拿着老花镜,笑呵呵地看着母女两人亲热。米朵又上前和父亲拥抱了一下。
“这丫头,别是走错门了吧,我怎么没见过你?”母亲半真半假地嗔怪米朵。米朵已经有两年没回家了。
米朵笑着在父亲身边撒娇:“好啊,两人联合起来骗我,明明身体好得不得了,偏说那些话,把我吓个半死,赶紧跑回来看。”
父亲拿手里的书敲了一下米朵的头。“鬼东西,这还叫赶紧!前天就说回来,你妈连房间里的花都叫阿姨买好了,到今天才回,你用的什么交通工具?我要真有什么事,哪还等得及见你一面。”
米朵叫起来:“妈,你看爸乱说什么!别忘了你们女儿是干什么的,一看就知道目前二老各项健康指数都达到最佳标准。人家是急是回来嘛,可临时被一件急事拖住,火车票被耽误了,还得重新排队买票是不是?尽冤枉人。”
母亲一副不提这个还好,一提她就来气的表情说:“你是干什么的?辛辛苦苦上了五年医学院,医生干得好好的,连商量都不跟我们商量一下,就把工作辞了,你眼里还有我们当父母的没有?”
米朵趴在父亲肩头,笑吟吟地不说话。
父亲打着圆场说:“来来来,小朵坐了半天火车,也该累了,先休息休息,洗个澡,吃点东西,有什么事等等再说。”
米朵忙顺着父亲的话下台阶,跑去拎了自己的行李,一边往自己房间走一边说:“还是爸爸会体贴人。我先洗澡呀,洗完澡再跟你们解释。”
洗澡的时候,米朵想,不出自己所料,正是借口父亲身体不好,让她回来谈辞职的事。虽然她一直拖着回家的时间,但她知道迟早是要和父母谈的。只是到现在她也不知该怎样给父母一个可以让他们接受的解释。
又想,除了工作的事之外,母亲肯定要提到婚姻的事,这件事也是母亲的一个心头大患,她始终认为米朵不找正式的男朋友,不结婚,是因为她的婚姻观不正确,只追求所谓感觉上的东西。而在母亲的观念里,那些都是不可靠的,是米朵不肯面对现实的一个表现。
米朵想不出好的办法应付母亲的盘问,她决定采取以攻为守的办法,见机行事。这样想好后,她才敢从浴室出来。
吃饭的时候,餐桌上只有米朵和父母亲三个人,再加上一个小阿姨。米朵问:“米佳和米海呢,他们平时都不回来?”米佳是米朵的姐姐,米海是哥哥,他们都是住在上海的。
母亲牢骚满腹地说:“所以我总是和你爸爸说呢,生了三个儿女,辛辛苦苦养那么大,到老了,反而就剩我们两个老的,天天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孩子们呢,你不催,他们一个都不肯回来。”
父亲不以为然地说:“也不是像你这样讲的,孩子们都有自己的工作自己的生活,都挺忙的。再说佳佳和小海不也常常回来吗?他们真回来一趟,你又抱怨家里吵,什么都弄乱了,嫌烦。我看你,真得少说两句了。”
母亲“啪”地放下筷子。“倒成了我的错啦!你总是会做好人,让孩子们都嫌我罗嗦。你不想想,他们三个从小到大,哪个不是我一人又当爹又当妈拉扯大的。你呢,一年到头不在家,不是工作忙,就是被打倒了关牛棚,再不就是下放到山沟回不了家。那个时候我吃多少苦,跟你抱怨过一句吗?现在日子好过了,一个个全忘了,我连自己儿女的事儿都不能问了!”说着,她的眼圈红了。
米朵想,看来这次事情真的挺严重。她也放下筷子,摇着母亲的肩膀哄她。“妈,看你想到哪儿去了,我们全家谁也不会忘记你的功劳呀。前两天哥哥跟我打电话还说,让我早点回来看你和爸,他们自己的公司太忙,脱不开身,要不他肯定天天回来的。”
母亲气呼呼地说:“别跟我说这个,我又不是小孩子,哄哄就完啦。”
父亲脸色沉下来,哼了一声,饭也不吃就起身出门去了。他一出门,母亲的眼泪就掉下来,小阿姨吓得端着碗躲到了厨房。回家第一顿晚饭就这么过去了。米朵不敢不理母亲,又担心话说得不对更惹她生气,只好陪着她坐在客厅里看电视,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几句无关紧要的话。母亲电视看得也不安心,时不时扭头去看大门。米朵想,也许母亲还是在担心父亲。
电视看到一半,家里的电话铃响了。米朵拿起来一听,是哥哥米海。米海前两天听说妹妹要回来,这两天一直打电话来问,听见米朵已经到家,显得很高兴,说马上就回家。
米朵本想告诉米海刚才的小插曲,想想还是等他回来问问情况再说。她自己不在家的时间真是不短了,除了偶尔打个电话,很少有其他联系,家里近两年一些具体情况她都不太了解,正想和米海好好聊聊。在家里,米佳比米朵大八岁,姐妹之间的关系一直不远不近,米朵和比自己大四岁的米海倒是更亲密,米朵离开家之前,常常和哥哥谈很多心里话。后来米朵到x市上学,毕业又留在x市,多年不怎么回上海,和米海之间关系也比从前淡了,但心里还是很有亲近感。
母亲听说是米海要回来,便说:“我看小海对你比对他妈妈还关心些。等一会儿小海回来,你不要跟他讲刚才的事。”
米朵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怎么母亲会是这样一种态度,都有点让她弄不清母亲到底是在和谁生气。她恍惚地回忆着,想不起母亲以前就是这样呢,还是近些年变了。
母亲愣了一会儿,瞥了米朵一眼,有点软弱地说:“我知道你们大家怎么想。个个觉得我性子不好,啰嗦,喜欢发牢骚。有时候我也提醒自己,这么大年纪了,不要让晚辈笑话。可你们也不想一想,天天一个人在家没事做,你爸现在在政协虽然只担个虚职,也是一天到晚在外面闲跑,我又不喜欢去和那些老太太跳舞扭秧歌,孩子一个个都不着家,有什么事都不跟我讲,连女儿辞了职这么大的事我都不知道,我还有什么用?人家看我们家风风光光,子女个个都挺有出息,身体也没什么大毛病,住着宽宽敞敞的小洋楼,从来不缺钱花,都说羡慕我,可我心里却不知自己有什么好快活的,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米朵听见母亲说得很可怜,靠上去搂住她的肩说:“妈,对不起。这次回来我多陪陪你,算我赔罪好不好?而且,我想在这边了解一下情况,如果有合适的工作,也许就留下来不走了,好吗?”
母亲半信半疑地看着她说:“真的?这么多年,你连回家探亲都要三催四请,这会儿怎么又愿意回来落户了?”
米朵刚想说话,大门钥匙响了,一看,父亲回来了,米海也在他身后跟着进来。
母亲若无其事地说:“咦,怎么这么巧,两人一起回来了。”
米海说:“哦,正好在外面碰上。你们还没吃饭呢?我刚才看见爸在外面吃面条呢。”
母亲飞快地扫了父亲一眼,看父亲没什么反应,便说:“我们吃过了,谁知道你爸怎么回事,也许又饿了吧。”
米朵忍不住低头一笑,马上又克制住,去和米海打招呼。她看到米海眼里也隐藏着无可奈何的笑意,知道米海清楚是怎么回事。随即便想,看来这样的情况已不是一次两次了。她一方面觉得母亲有点可怜,一方面又很同情父亲。
晚上,米朵和米海坐在二楼阳台上聊天。米海说话时,声音压得挺小,担心母亲会听到。米朵才知道,母亲以前虽然有时候比较急躁,不过并不是蛮不讲理的人。但这两年来,突然之间,像是受过什么刺激似的,有时简直变得不可理喻。
本来,米海一家三口是住在这里的,可婆媳之间矛盾不断,后来连父亲和米海也被牵扯进来,米海的妻子肖玲无论如何也不肯再住了。她对米海说,家里又不是缺这几个钱,要是在这里住,让别人以为自己想揩油。要住米海自己住,她带孩子出去住自己的房子,小归小,却住得舒心。
米海前几年和人合伙开的公司经营状况不错时,在市里很好的地段买了一套两居室的房子,因为自己没住,一直租给别人,每月租金就有两千块,可肖玲宁肯不要这钱,也要将房子收回自己住。以前孩子上幼儿园,都是母亲接送,后来搬出去后,是肖玲天天早出晚归地接送,却也没有怨言。
为了这件事,米海一家和母亲关系一度很僵,肖玲很长时间不愿让孩子回爷爷、奶奶家,父母都很想孩子。母亲又主动和米海缓和关系,总算有一点改善,但也只是表面上过得去,因为母亲的态度很不稳定,和她亲热多了,她又会突然发作。
米海苦恼地说:“都有点受不了她。开始全家都顺着她,爸也悄悄跟我们说,早些年他没顾上家,都是妈一个人辛辛苦苦带我们,现在年纪大了,老小老小嘛,有时耍耍小孩子脾气,大家都让着点她。我看她经常心情不好,开始还跟她认真谈过,问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或是我们哪儿做的不好惹她生气,她总说没有。可三天两头又闹,也不知是不是更年期的原因,我们还去问过医生,可一般像她这个年龄更年期都过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