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问?眼?光刻薄,也不得不承认,许家其实?是养了个好女儿。女人笑意和煦,用?怀旧的语气:“你可能不太记得我,但我是你妈妈的好朋友,我们两家以?前还是邻居。”不同于气场难掩的外貌,女人姿态放得很?低,态度温和甚至亲切。许家确实?搬过家,但那是许父许母闹离婚之前的事了,换句话说,之前那个地方,凝顾根本没住过,又何谈邻居一说,以?此作为亲近的借口有些牵强。一上来也不说姓甚名谁就套近乎,凝顾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索性她是个温和性子,少有下人面子的时?候,是以?也笑着?点了点头。“一转眼?你都那么?大了,你小时?候住在毓山,我还去看?过你呢。”说着?,女人从?包里?掏出一章卡片大小的照片,“你看?,这是那时?候拍的照。”凝顾突然有种预感,想起什么?,连忙双手接过。照片里?是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女孩,女孩就是自己,而照片的女人就坐在她的面前。凝顾笑而未动?,手里?捏着?那张照片,细思。明明是同一个人,偏偏是隔着?好多岁月之后,照片里?的女人明显恬静自信,可她面前的人却像被乌云层层遮掩裹挟的霞光,气质却是天差地别?的差异。“你们长大,我也老了。”女人唏嘘着?,看?着?她,又像是透过她在失神。咖啡店里?一阵香而腻的咖啡味。凝顾微微侧头,不留神,她说:“时?光从?不败美人。”说完,她自己愣了,虽然不算不好的话术,只是过于唐突。她脸颊带着?羞意,心里?暗自懊恼失礼,这样的语境下容易被人理解成?谄媚,只怕说者无心就怕听者有意。女人一声?笑,引得凝顾抬眸望去,只一眼?,凝顾心颤颤地,想起了宋壶深。少年恣意,平时?随着?性子是不爱笑的,整日耷拉的眉眼?,总是一副对什么?都不大感兴趣的表情。不同于凝顾见人就能扬起的笑容,他偶尔生动?起来,也是习惯用?不耐烦甚至厌恶的神情,很?凶。二人不是那种某个五官的相像,而是两人在笑与不笑的某个瞬间,像两个影子般能重叠的相似。瞬息,凝顾平静下来,突然间就不奇怪了——眼?前这个人的出现。凝顾心里?迟疑,便喊得很?干脆:“宋阿姨。”女人笑意一顿,旋即,说话便带着?一丝揶揄:“想起来了?”凝顾心一定,笑了笑,点头。宋姨:“我上次见你时?,你还太小,不记得也是正常。况且阿深跟我出去,旁人都说他不是我儿子,长得不像我,你认不出来也很?正常。”话音落,她双肩骤然一僵,宋姨的话让她想起一些传闻,心里?轩然大波起,像大风残卷过境般。凝顾小动?作低头扯了扯外套,笑得乖巧,“如果长得不像,我怎么?会认得宋阿姨呢。”宋姨轻笑,似乎无意这个话题,反而关心起她的身体:“练舞这么?辛苦吗?额头怎么?受伤了,女孩子白白净净,可要小心着?不要留疤才好啊。”闻言,凝顾抬手摸了摸额头,那块纱布早就换成?了创可贴,没人问?起她都忘了,没想到宋姨一见面就注意到了。指尖摩擦着?创可贴粗涩的一面,她淡笑:“练舞嘛,受伤也是难免的。”“你妈妈常常跟我说起你,说你比赛又拿了奖,她可高兴坏了,有女儿继承她的衣钵。你妈妈刚进舞团就一直拼命,一直到后来退出,都是拼命十?三娘,如今看?你这么?优秀,也算不枉费她为了生子退下舞台。”宋姨说话时?,眼?神卸下刻意的探究,反而像看?得意晚辈般,带着?欣慰的意味。说完,怕自己有劝学的嫌疑,有补了句:“不过你别?学你妈妈,拼命可不行,得好好爱护自己的身体。”凝顾怎么?会不懂这话的意思。她的妈妈爱她,她当然知道,只是这种爱太有分量。她不动?声?色,只是笑着?点头,“让阿姨多记挂了。”“你呀,小时?候长得太可爱了,惹人记挂倒是真?的。”宋姨开着?玩笑,继而又叹息,“宋壶深从?小被爷爷奶奶宠着?,性子被惯坏了,脾气也古怪,这些年宋壶深在南荔也闯了不少祸,多亏有你这个姐姐照顾他。”一种近乎遗憾的语气,让凝顾一怔,好像宋壶深这个人,已经让她失望了一样。凝顾当作是自己的错觉,“深深很?乖的。”她语气认真?,不再像刚刚那般礼貌的周旋客套,是真?的在认真?为宋壶深解释:“是真?的,他也一直在照顾我。”到底是小辈,沉不住气,碰上自己在意的人,刚刚沉稳的模样便荡然无存,显现一些小姑娘的率真?可爱出来。宋姨笑的不动?声?色,“你们一块儿长大关系好,互相照顾,我跟你妈妈也放心的。所以?,阿姨想请你帮个忙。”刚刚那么?一大段弯弯绕绕的前菜过去了,要上正餐了,凝顾想。“您说。”“前阵子阿深的奶奶生了一场病,在医院住了两个月,宋家孙辈中,奶奶最?喜欢阿深,老人想孙子陪着?。可阿深一向有自己主意,他不愿意回去,我也劝不动?他。你们姐弟感情好,所以?阿姨想让你劝劝他。”凝顾:“他为什么?不愿意回去?”宋姨像听了个好玩的笑话:“他为什么?要留在南荔?”窗外的夜,黑得像把人一口吞进无限世界一样,凝顾突然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中午那种不适骤然袭来,凝顾觉得肚子里?那些弯弯绕绕的肠子都慢慢结成?一块硬物?,在慢慢蠕动?。她想喝水,可面前的热水已经凉透了,又觉得这咖啡店的暖气好像关了,四周都在蹿冷风,只好抓着?衣襟把自己裹了又裹。“他回宋家,就不会回叶绿园了。”凝顾的声?音像风,飘忽,随物?阻挡,却真?实?来过,几乎是肯定的说。“宋壶深是我儿子,他心里?在想什么?,我一清二楚。”宋姨看?着?她,隐晦的话说出口,像是劝说,话里?话间都带着?好自为之的意味。凝顾手心渗着?冰凉的汗意,扯了一抹惨淡的笑意,难怪许母之前一再告诫她,如果和宋姨碰面要有礼貌。“等奶奶身体好一点,他要是想回,这宋家谁能拦得住他。你是个懂事的好孩子,但阿深不是,有些事情一旦开始,两家都难以?收场,阿姨的苦心你懂吗?”中华文化上下五千年,以?夏为始,以?清为末,浩浩汤汤,恢弘伟大。但学史入门常常听闻过一句话:历史是小姑娘,被胜者随意妆画。一个朝代更迭,一个人的生平,甚至都不需要篡改,不需要隐瞒,只需要稍微加上一点点的主观感情色彩,便能否极黑白。比如。有一个人死在战场。有一个人战死沙场。有一个人拼死沙场。同一件事情,每一句话的表述不同,感情程度不同,那么?代表的意义便截然相反。同样的话,她去说,跟宋姨说,是不同的。年纪小尚有任性的理由,可是长大了,身不由己这种事,她是懂的。他上次回宋家,走了两年,如果这次再走,遥遥无归期。可是,她也没有资格用?“归期”这个词,宋壶深不是属于叶绿园的,也不是属于她。宋姨走后,凝顾回到舞蹈室,一直坐在靠近落地窗的角落,没有练舞,而是对着黑夜一遍一遍的听伴奏。孙铱跟刘惊艳说了中午的事,俩人商量早点练完舞,陪她去趟医院。结果看她对着窗外发呆了一晚,也?没心思练舞,就催她赶紧换衣服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