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莲低头,只用余光瞥着少主。赵洵正对着梅花几上的食单,跟揣摩上古之书一般,逐字逐句。程莲站了半日,不敢伸腰,也有些不耐烦,忽而问道:“公子,这半年来可有青娘的消息?”
赵洵并不挂心,只道:“已派人寻了。”
程莲虽不敢叹息,眼中却难掩失望。圆智瞧这偏厅里的光景,不知要挨延到何时,便有些坐立不安。秦花娘原本倚坐在一旁,此时只拿眼色挑唆圆智,努嘴让他进去。圆智合掌念一声佛,拿起怀中那卷礼数,绕过椅座,站到偏厅前。
只见榻上的赵公子,正闲闲而坐,眉眼淡然,脸上并不带笑意,却风采照人,如有光华一般。圆智暗想这世人寻常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偏偏有人如此脱俗,又生于大富之家,必是前世积下的福报了。
圆智恭恭敬敬道:“听闻公子稍作安顿,小僧怕有不周全之处,特来致问。”
赵洵点头,道:“此处甚好。”
圆智脸上堆笑,手脚无处可放,站得愈发不安。
赵洵抬眼,问道:“高僧有何事相告,直言无妨。”
圆智笑道:“小僧听闻公子是精通书画的人儿,只这镇上卖的笔墨纸砚,都是粗物,怕入不得公子的法眼,小僧特地送来一些私藏,若不见弃,还望公子笑纳。”
说着圆智解开那层青布包袱,只见里头露出寻常白纸,圆智又解下那白纸,拆了三层,方才见着里头一卷藏经笺。他双手捧着,巴巴递上来。但见那纸表里细润,并无帘纹,每幅纸心都有小印钤盖,原是旧时苏州承天寺的纸坊用丝茧所制的金粟山藏经纸。金粟纸名贵非常,与圆智先前酬答飘瓦的青藤纸,不可作一处比较。
赵洵自然认得,只是无事献殷勤,他已微微一笑,朝程莲点点头,程莲已双手捧下这金粟纸。
赵洵意态更闲,问道:“高僧之意是?”
圆智面有难色,吱唔良久,方才道:“小僧在这庙中栖身已有四十年之久,素日还算勤恳,不敢怠慢神佛,只是近来世道艰难,供佛的香油已有些不继,加之昨夜雷雨,坍塌了廊下,公子想必也看在眼里,小僧不敢奢求十亩大寺,只望公子大发慈悲……”
赵洵听到此处,已点头道:“高僧的难处,我已明白。不知重修宝刹,还需多少银钱?”
圆智大喜,连忙张开五指。此时,秦花娘擎起帷幄,笑道:“高僧之意,是要五十两银子?不多,不多,花娘都可双手奉送给高僧哩。”
圆智一听,脊背耸然。五十两银子差可抵得金粟纸价,不是赚钱的买卖。他还要开口,秦花娘又笑问道:“高僧是嫌五十两不够?难道这世上的和尚都爱打秋风不成?”
圆智霎时张口不得,又看赵公子含笑望着他,愈发窘迫,进退失措,正要告辞。那赵洵已吩咐小乙备下五百两银子。圆智乍听得,喜不自胜,忙不迭念佛致谢。稍后,小乙捧来银匣,圆智恭恭敬敬接过,方才退出厅去。
却说圆智才走到窗前,听见赵公子吩咐要裁金粟纸。圆智不知他作何使用,步子便稍停,竖起耳朵潜听,良久,隔窗听得那赵公子要亲手写食单。
圆智惊得咂舌。
啧啧,世间豪奢子竟败坏到了这等地步!
罪过!罪过!
厅内,赵洵来了兴致,也肯起身,书案前提笔蘸墨,纸上写了几行。南窗支起,透些天光,他写得仔细,静然无声。
此时,小乙见公子得了空,站到跟前,说起贺家凶案的前因后果。
赵洵似听得,又似未曾听得。良久,公子笔下方才停顿,吩咐程莲照着这纸上,好生安排一席素宴。程莲领着食单去了。
公子脸上笑意淡淡的,向霍珍问道:“你久在七柳镇上,贺家的底细可有数?”
霍珍连忙起身,迈进内厅,禀道:“这七柳镇上有贺、马、郭、张四家富户。乡谣都说是,郭家的山,贺家的房,马家的骡子比车长,张家的银子用斗量。”
乐放一直坐在一旁调弦,听了一哂,道:“贺家有几间房子,敢这样夸口?”
霍珍笑道:“贺家在扬州的买卖街上,也有十来间铺子,只在七柳镇上讲论,也算是富甲一方了。”
乐放摇头一笑,霍珍又禀道:“属下查得,贺家庄上有房屋十一院,骡马四十匹,车轿十辆,大车六辆,红蓝花轿两乘,跑马二十余匹,稻旱地也有几百来亩。这些产业,都是他家祖上挣下的。”
赵洵点点头,道:“听闻贺家在白水村也有田地?”
霍珍晓得公子是问叶寡妇一事,道:“白水村叶寡妇的丈夫,生前与贺家订下租约。八分田当一亩,每亩租课四斗。叶家有房有牲畜,才可租他家的田地,以备荒年和收租时抵押所用。寻常,叶家还要去贺家做些零活,随传随到。四时八节,叶家还要送礼到贺家。”
秦花娘听得一笑,道:“租约如此之苛,看来这贺家也不是良善,仇家想必不少。”
霍珍道:“三年前叶寡妇死在他家门首,都传是贺家逼租太急、叶寡妇不堪辱骂,愤而悬颈。但贺家的租田之法,在乡野中也算是惯例。还有贺家主事的贺大,为人虽然粗鲁,却也是个忠厚之辈。往年年底,凑不齐租子的农户但去求他,他都肯减免。去年中秋前几日,属下曾在万竹岭上,与那贺大打过一次照面。属下见那贺大行事,还颇令人钦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