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声正往嘴里塞了一筷子面,鼓着腮帮子,口齿不清地问他奶奶:“他到底干什么的?不是学生吗?怎么又来修东西?”
“他告诉你他是学生啦?”
李奶奶惊奇地看了自己孙子一眼,感叹:“同龄人就是不一样,一晚上就敞开见底儿了。小张以前都不爱跟我聊天,闷闷的,干完活就走,时间长了才愿意跟我讲讲话。”
“您说正事儿,他到底干嘛的?”
“挣钱的,还能干什么?你以为跟你似的每天有力气没处使?”
程声把碗放下了,又问:“他家大人呢?高中生就放出来挣钱了?”
“他妈下岗了,他爸在的第三钢铁厂,就火车站往北走那个,也正闹下岗呢,好几个月没发工资了,乌央乌央的工人在厂子里站着,被领导挑来挑去决定留下哪个,和下岗也差不多。家里都要揭不开锅了还管学生不学生?
程声没再耍贫嘴,筷子搅着面条,把一瓷碗吃了个干净。
无意间,他抬头朝窗户看了一眼,正好看到远处一辆运煤火车,十几节漆黑的老旧车厢挤在一起,里面堆满煤块,多得几乎要溢出来,车头冒出的黑烟正好勾出一个氤氲的黑色勾子,缓缓融化进空气里。
程声看得入了神。
但他此刻只是个旁观者,像摄影赏析课上欣赏资料里枯槁孱弱的难民身体一样,他隔着一道透明的墙,怎么也无法真正进入这里。
他不懂,他还是不懂,他当然不懂,像稗子不懂冬天,犀牛不懂沙漠,志在星辰大海的人看不到地底流动的熔岩一样,他是个养料充足的人,找不到任何办法去懂枯竭城市下行走的人。
但那晚上难以忘怀的一眼始终折磨着程声,他总在白天抱着并不熟练的吉他,生疏地弹几个和弦,然后那一眼就顺理成章进了他的乐谱,甚至连张沉难以启齿的生活现状都变成他想象力的来源。当然他弹不出什么花样,只是靠几个和弦不断回到那一天晚上。
他晃悠了一整周,浑浑噩噩的一周,几乎无时无刻在想那个和他完全不同的男孩,那就叫穷人吗?可穷人会那么干净好看吗?穷人都那么冷漠自矜吗?钱和情绪是同进同退的共同体吗?程声搞不明白这些,他身体里那股燥热的火又升上来了,正好堵在那天晚上被张沉那轻飘飘的一眼刺出来的针孔上。程声找遍浑身也没找到那个针孔,它藏起来了,或者原本就是隐形的。
夏天的日子走得慢,白昼被扯成一大片黏糊胶水,程声终于忍不住了,他跑去问奶奶张沉家的地址,奶奶却说不知道具体地址,只知道是三钢家属院,张沉一向自己拎着工具箱上门服务,没人知道他家具体住哪儿,所有人只有一串张家的电话号码。
这话让程声急了眼,他又毛躁躁去冰箱开了瓶汽水,咕咚咕咚,几口喝了个干净。
打电话?这可不行,他们只有一面之缘,连认识都算不上,打电话说什么?
冰镇汽水只让程声冷静了一小会儿,很快他就急躁地在这间老房子里四处环绕,白刷刷的墙皮,一台老电视,绣着牡丹花的沙发罩,还有沙发后面银亮的暖气片。
扫到暖气片的那一刻,程声浑身绷紧了,他屏着呼吸走近这排看起来有些岁数的暖气片,尝试性摸了摸,铸铁表面粗粝得很,程声把手指放在上面来回摩挲时体会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快感。他回过头看了看,奶奶已经在厨房忙活起来,锅碗瓢盆叮铃咣当,这是在准备今天的晚饭。
程声站起来走到阳台,凭小时候的记忆,在和他几乎一般高的军绿色铁柜里翻来翻去,终于在最里层找到了一把几乎生锈的铁斧子。他小心翼翼握起木制手柄,掂了掂这把斧子的重量,不算特别沉,几斤的样子。
厨房抽油烟机轰隆隆响起来,刺耳得紧,奶奶把门关起来,丝毫没看到程声刚才阳台走出来,正拎着斧子,蹲在暖气片前打量。
暖气片两边连着细长的铁管,程声的目光在正中间的暖气片与两侧的管子之间来回游荡,终于在扫荡几回合后咬牙下了决定,一只拎着斧子的胳膊倏地举起来,哐地一声砸在暖气片底部一角。
这一下程声没敢使尽全力,怕动静太大把厨房里的奶奶引出来。可这轻飘飘的一下只让暖气片表面裂了几道细微的小口,里面的水还装得稳当当。
程声看着上面几道缝隙,额头开始冒汗,但他没忍住,秉着气再次挥了一把斧子。这次他卯足劲,铁质暖气片立刻发出咣的一声响,裂缝口子顺着铁层又蔓延出一大截,里面的水终于淅淅沥沥从裂缝里漏出来,滴在瓷砖上。
厨房抽油烟机的轰隆噪音仍在继续,偶尔传来几声颠勺和奶奶哼歌的声音。
程声拿胳膊抹抹额头上的汗,把斧子重新撂回阳台柜子里,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走回自己卧室,卸了全身力气倒在自己床上。
自己这是在干什么?疯了?似乎不是,他只是迫切需要一个机会,一个再次见到那一眼主人的机会,他只不过选择了一种不那么美好的方式创作这个机会罢了。
厨房抽油烟机的巨响停了,提提踏踏的脚步声响起来,程声望着天花板,然后听客厅里的动静。果不其然,他还没数完天花板上究竟有几道剐蹭痕迹就听到奶奶的惊呼。
“怎么回事?大夏天暖气片怎么裂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