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麻子只从宅院里面抢出了他的儿子,那个叫秦天的孩子。冲天的大火吞噬了阁楼,吞噬了被捆绑在床上的赤裸的女东家,和秦麻子那厚厚的一摞契约押条,包括他的还在温热中的梦想……
秦麻子搂着他的儿子,看着熊熊大火瞬间就将这个大宅院吞没了。
火光映红了秦村的天空,天空中飘散着浓郁的焦糊的香味,‐‐那是烤肉的味道,是烤人肉的味道。
人们走出家门,嗅着焦糊的香味,看着通红的天空,都在心里暗暗喜欢,但是马上又担心起来,要是这不是来自秦麻子身体的香味呢?
早晨起来,人们围聚在那个依然燃烧着星星点点余火的但是已经是一片废墟了的宅子周围,看着秦麻子赤裸着身体抱着他的儿子,坐在灰烬上,神色黯然。
从那以后,再没谁看见我的那个叫大骨头的曾祖父。我的曾祖父随着老宅子,和死在那个宅子里的他的妻子,他的弟弟小尾巴、长胡须,和他的祖先以及那些远道而来却葬身于此的众多的老鼠们,以及他的邻居斜眼、斜眼的父亲……
他们一起去了。
6、
那些天里,人们都在仰望苍天,双手合十,始终念叨着那一句话:
苍天有眼啊!苍天有眼啊!
秦村上空余味未尽的烤肉味道虽然不是秦麻子的,但是大家仍然感到十分高兴。大火就像冥冥中的一双大手,毫不留情地拿走了秦麻子得到的一切,‐‐那个森严的宅院,那个叫月秀的女东家,还有那些契约和押单。现在,他抱着他的饥饿得嗷嗷哭叫的儿子,赤裸着身体,哭丧着脸,在那片满是灰烬的废墟中,失魂落魄地兜着圈子。
人们心怀诅咒地冷眼看着这一切,都隐约感觉到,上天留给秦麻子一条性命,和他的儿子,不过是隐藏着一个更大的报应,因为秦麻子罪有应得的,不能简单如此。果然,上天的报应马上就露出了锋芒,秦麻子开始饱尝折磨了。他抱着他的儿子,一身沾满了乌黑的炭灰,像一个被烧得焦黑的炭团。秦麻子扑在那些灰堆里,寻找着那些焦黑的粮食,扒拉出来后,嘎巴嘎巴嚼成糊糊,然后吐到嗷嗷待哺的孩子的嘴里。有女人看着那孩子可怜,想过去帮点什么忙,但是马上就被自己家的男人训斥住了,男人凶狠地瞪着她,好象胆敢过去,就会一巴掌劈了她似的。
妇人之仁!男人恶狠狠地吼道。
谁都以为秦麻子和他的儿子会死在那片废墟上,却没想到一个清晨,大家起来后看见秦麻子竟衣衫鲜亮地站在晨风里,怀里揣着他的儿子,一副准备远行的样子。
我已经花了两个大洋买了身衣衫,现在我拿十个大洋出来,谁愿意卖给我一辆牛车。秦麻子说着抱起地上的一个大瓦罐子,从里面掏出十个大洋,丢在地上,叮叮当当的响声在晨风里传得很远,仿佛一盆清亮的泉水从大家的头顶上灌了下来,都猛然一激灵,从晨起的懵懂中清醒了过来。那大洋的闪闪银光,将大家的眼睛辉耀得有些昏眩了,他们揉揉布满眼屎的双眼,畏畏缩缩地走过来。
只有牛车没有牛,可以么?一个人犹豫了很久,怯怯地看了看大家,说。
十个大洋!秦麻子踢了踢脚下的那些大洋,说。
我人给你拉,不行么?那人看了看那些大洋,说话的声音大了些,他说,我人给你拉,你说到哪,我就拉你到哪。
我要畜生。秦麻子鄙夷地看了那个人一眼。那个人闷头想了想,跪在地上,拣起那些大洋。
后来听黄眉毛跟我说,那个人好像姓王,那次灾难过后,在整个秦村里,乃至周边方圆几十里,就只有他家还幸存了最后一头牛。但是这姓王的却将牛以十块大洋的价格卖给了秦麻子,十块大洋一头牛,那可是天价啊。但是自从那以后,秦村再没有谁理会这姓王的一家人了,路头路尾见了,大家还都往他的身上吐唾沫。没过多久,这姓王的受不了憋闷,死了,他的儿子拖着一家人,远走了他乡。
秦麻子赶着牛车,牛车上载着他的儿子秦天,和他在那片废墟里刨出来的秦满仓生前埋藏着的大洋,去了爱城。
‐‐秦麻子一万年也想不到,他的车上,还有一只老鼠,这只老鼠,就是我的祖父。
那位可敬的老鼠母亲,‐‐我祖父的奶母,从我祖父能够听懂话的那一刻,就开始摇篮曲般给他讲述我曾祖父的故事,讲述我曾祖父与秦麻子的每一次斗争,讲述我曾祖父最后是怎么和那个老宅院同归于尽的。我的祖父好象天生的就是个英雄似的,不管我曾祖父的故事多么悲壮和惨烈,始终都不见他动容过,他是那么安静地倾听着。
在一个傍晚,我的祖父突然问他的奶母,你知道爱城吗?奶母愣住了,说,你怎么知道有爱城这个地方的?我的祖父说,你知道爱城吗?奶母点点头说,我知道,那是在距离咱们秦村很遥远的地方,是一个城市,很大。我的祖父说,你去过吗?奶母摇摇头,说,我只听说过,没去过。我的祖父说,那,今后你有时间了,就到爱城来玩吧,我带你去看看爱城。奶母怔怔地看着我的祖父,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我的祖父说,我要去爱城。奶母说,哦,好好,等你大了……。我的祖父打断了养母的话,他说,我现在就决定要去,明天就出发去。奶母惊诧地看着我的祖父,说,孩子,你还没有断奶啊!祖父说,我不想吃奶了,我已经长大了,我听咱们住的这家姓王的说,明天秦麻子就要离开秦村了,赶着他的牛车,要去爱城。奶母看了看我的祖父,看见他的目光坚定,里面闪烁着希望之光和复仇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