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饭时黄风只是略略提了一下,说:&ldo;你家那破鸟男人还照旧?&rdo;
黄风说话一向是把人称作某鸟。在他眼里,满世界的人就跟鸟一样,呼啦啦来,呼啦啦去,整天叽叽喳喳,嘈嘈切切,却不知究竟为着什么。朗朗乾坤,人不过浮尘一粒,该来则来,当去则去,何苦跟鸟一样为夺食而奔命。命奔好了能咋?只不过变成一只稀罕鸟,让人囚在笼里,充其量玩物一个。奔不好又咋?就如这满树麻雀,整日叽叽喳喳,苦叫一世也是白搭。虽是如此,黄风还是把鸟分了几类,那词便跟着丰富起来。什么&ldo;烂鸟&rdo;&ldo;破鸟&rdo;&ldo;坏鸟&rdo;&ldo;挨刀鸟&rdo;&ldo;混鸟&rdo;等等,因人而异,决不乱用。比如二丫跟她男人,黄风一律称作&ldo;破鸟&rdo;,大丫被称为&ldo;烂鸟&rdo;,大丫男人却被冠之以&ldo;绝命鸟&rdo;,其中含义连大丫都弄不明白。独独对黄丫儿,却是一直称作&ldo;小鸟&rdo;的,这一个&ldo;小&rdo;字,蕴含了他为父的无限爱意,间或还有隐隐的不死愿望。
&ldo;照旧。&rdo;二丫不敢抬头,生怕脸上的表情露出破绽,边扒拉饭边怯怯地吐出两字。
&ldo;那破鸟男人,早就该踹了。&rdo;一边的黄丫儿接过话,拧眉道。
&ldo;乱呔!&rdo;黄风眉头一锁,&ldo;啪&rdo;一下将筷子摔碗上,两眼怒到黄丫儿脸上,随后带几分失望地说:&ldo;这话不是你能说的。&rdo;
黄丫儿吐了下舌头,表示知错,但随后忍不住又道:&ldo;干吗非要跟个男人才活?&rdo;说话中间窥了一眼黄风,吓得把后半句缩回肚子里去了。
三个人闷声吃饭,屋子里的气氛破坏着一家人吃饭的情绪,尤其二丫,嚼饭时牙都是轻轻的,生怕弄出响动,惹来一桌子骂。太闷了,黄丫儿先受不住,眉一扬道:&ldo;今儿我去保姆市场了,你们猜,谁家聘了我?&rdo;
文老先生一死,黄丫儿算是自动失业,只好自个跑着找事干。
&ldo;谁家?&rdo;二丫抬起头,细声问。
&ldo;车光辉家,想不到吧?&rdo;黄丫儿得意地一笑。
黄风心里&ldo;咯噔&rdo;一声,舒开的眉复又拧紧,绳索一般,忍不住问:&ldo;就是那个包工头子家?&rdo;
&ldo;嗯,一个月四百块,还管吃住。&rdo;
&ldo;有这么好的事?&rdo;二丫脸上羡羡的,都说车家用保姆条件极高,挑了长相挑性格,没想竟挑上了丫儿。
&ldo;合同都签了,没骗你们。&rdo;黄丫儿说着就要拿合同,被黄风止住了。黄风望着丫儿,慎重问:&ldo;凭啥?&rdo;
&ldo;我也不清楚,&rdo;丫儿嗫嚅道,&ldo;去了好几个,后来车老板挑了我,他说……&rdo;
&ldo;说啥?&rdo;黄风紧问。
&ldo;说……说我是文老爷子家干了的。&rdo;
&ldo;噢‐‐&rdo;黄风长吁一口气,心里越发糊涂,一个烂包工头子,竟敢学文老先生!
夜里,黄风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正在广场里听贤孝,猛听轰隆隆一片巨响,抬头望时见通天柱&ldo;轰&rdo;一声倒了,打天上落下来,山崩地裂般,四周的人顿作惊鸟散。尘土滚滚中,两只鹰飞出来,正是大风时掉到他家和文老先生家的那两只,鹰嘴大张,扑向四散的人……
醒来后顿觉这梦怪怪的,边回味边琢磨,正琢磨着就听见隔屋里二丫低低的泣啜声,中间还夹杂着丫儿的声音。
说是隔屋,其实只不过是一间大屋的中间拿三合板隔了道墙,又留出个小门。黄风睡大间,丫儿睡小间,夜里翻个身都听得清晰,别说是哭。
黄风以前不住这房子,&ldo;文革&rdo;后政府落实政策补偿他一院平房,住了将近二十年,四年前拆了。市上搞阳光工程,拆了一大片平房,把他们临时安顿在这,说是一年新楼就建好,还签了合同。谁知楼建了三层就建不动了,一直摆在前面,摆了三年还不见动静。这一片近两千号人,就在这贫民窟里挤着,那个拆房修楼的人正是车光辉。
细心听半天,黄风终于听出是二丫男人在外头又有了女人,还要跟二丫离婚。这破鸟!黄风登时气得心里擂鼓,他要找多少女人才够!
这该死的破鸟男人,迟早要碰死在女人上!
一想二丫,黄风又觉这破鸟也是咎由自取,让人家羞辱,活该!当初一句好话都不听,现在知道跑娘家哭,晚矣……
二丫现在这男人,叫苏朋,酒厂的,说是在外头跑销售,一年回不了几次家。黄风对这破鸟男人没一点好感,当初二丫跟苏朋闹出有辱家门的丑事,让苏朋老婆抓到床上,差点闹出人命。当时黄风只扔给二丫一句话:&ldo;我宁可让你去死,也不会让你跟这个破鸟男人,他会毁你一生啊!&rdo;二丫不听,硬是撕破脸皮离了婚,嫁了苏朋。
实践证明,黄风没看走眼呀。
6
苏朋的的确确有了另外的女人,而且这一次,绝不是随随便便玩一阵就扔的。
两个月前,他领着野女人堂而皇之地走进家门,跟二丫介绍:这是林倩倩,金昌公司的促销员。二丫瞅了林倩倩一眼,没说话,也没沏水,对着镜子收拾了一下头发,上班去了。二丫在一家小食品厂干统计,具体的活是把当天各班组生产的饼干、蛋卷等分门别类统计下来,报到财务科,让财务科核算班组的工资。班组工资一出来,她再按各班组个人的岗位、定额、厂龄等算出每个工人的工资。活不累,可二丫干着没劲。厂子生产的饼干蛋卷销不动,全压在库房里。工人工资一年前就开不出,隔一阵发给几箱饼干,隔一阵又发几箱蛋卷,工人们只好一下班就赶到夜市,扯着嗓子喊卖。这年月,没钱的你喊死也没用,有钱的谁又买你这个?人家领着孩子进超市,尽挑南方产的,电视里整天让明星做广告的食品买。二丫起初也卖过一两次,羞羞答答往人堆里一站,使劲憋足了气也叫喊不出,后来她把东西送了车间里的姐妹,再也不丢那份人了。
厂子发不出工资,工人干活还有啥劲?抱着箱子打盹的,搂住脖子喧谎的,板着脸骂厂长的……就是找不见认真干活的。二丫慵懒着身子在车间里打了一会瞌睡,忽然记起苏朋领的那个女人。打扮得妖里妖气,袒胸露臂,头发还染成棕色,活脱脱一只鸡,还他妈什么鸟促销员。再细想那鸡望苏朋的眼神,跟苏朋说话的语气,心里头就扑扑腾腾直跳。不行,我得去看看。
她蹬着自行车,怀着一种异常兴奋而又接近恐怖的心情往回赶,上楼时猛然多出个心眼,把脚抬得老高,尽量不发出声响,心也跟着悬起来。说来也怪,二丫既担心自己这趟白跑又更怕真的抓到什么。开门时她犹豫了,算了,眼不见心不烦,反正他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抓到又能咋?还不惹自己一肚子气。又一想不行,我不能让他这么明目张胆地欺负,他要真敢把野女人领到自家床上,老娘跟他没完!她猛地打开门,像公安人员一样冲进去。
卧室的门大开着,地毯上辱罩、裤头、长筒袜像嘲笑她似的,发出绿色的光芒。再望床上,那鸡果然赤条条偎在苏朋怀里,正拿串葡萄舔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