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do;到底是谁!&rdo;破烂儿气吼如牛,脖子里的青筋都暴了出来。
大姑止住抽泣,吐出一个名字:苏万财。
&ldo;狗日的,等我收拾他!&rdo;
骂完,忽又蹲地下,双手抱头,痛苦地痉挛起来。这苏万财,他是惹不过的,仗着有&ldo;大叫驴&rdo;书记做后台,成天挎个枪把子,叼着烟,盛气凌人地在庄子里摆来摆去,看谁不顺眼,就冲尻子捣一枪把子。庄里人见他比见&ldo;大叫驴&rdo;书记还怕。
……
转眼间,时间又过了半年。
破烂儿在北门外设点收购,这次他玩大的,啥也收,废铜烂铁,破鞋烂袜子,狗啃不动的骨头,甚至连一些政策不允许的,也偷着收。
胆子大了心也大,他把河阳城大大小小的事在脑子里滤了一遍,竟谋算着要办个腐竹厂。腐竹是啥玩意,以前没注意,可自从跟着四川人吃了一回,就再没忘掉过。那东西像肉,又不是肉,嚼起来香,咽肚里更香。河阳人肉不常吃,腐竹却常买,为啥,便宜呀,拿回家一炒,当肉吃,娃娃大人从嘴里香到眉头上。他偷着跟四川人谈了几次,差不多妥了,就是还缺几万块钱。几万块呀,在那个年代可以吓倒一个庄子的人,可吓不倒他破烂儿。这些年在河阳城收破烂,他经见的世面广,结交的人也广,新近又结了林业局一个副局长。
说出来没人相信,破烂儿还能结交上局长,可他真交了,而且还不止一个。不单局长,信用社的主任他都交了,不过他不想动用主任的关系,要办厂,用主任的地方多着哩,钱的事,他已有了着落,林业局那个王副局长答应帮他。
提起王副局长,破烂儿觉得结交得还算容易。有天北门外那破院里来了个干部模样的人,破烂儿一眼瞅出这人是个官,忙忙从抽屉里拿出好烟,主动跟人家套起了近乎。套出来人是林业局的王副局长时,破烂儿脸上的笑更殷勤了,恭敬地问:&ldo;王局长,有啥卖的吗?&rdo;
&ldo;是套旧家具,想卖掉换套新的。&rdo;
&ldo;应该换,应该换,现在那家具,又漂亮,又实用。&rdo;
破烂儿边说边替王局长点上烟,王局长冷漠地打量着他,像是提防着什么,忽然说,&ldo;不过,你得晚上拉。&rdo;
&ldo;成!晚上就晚上,白日人多眼杂,换家具不好。&rdo;
王局长奇奇怪怪地盯他片刻,开口道:&ldo;看不出你一个收破烂的,心眼儿倒多。&rdo;
破烂儿心上像是让蜜蜂蜇了一下,不过他忍着,脸上的笑愈发殷勤。
夜里,照着地址摸到王副局长家,王副局长跟他老婆看电视,见他进来,也没让座,指着沙发、写字台、衣柜说:&ldo;就这些,你给个价。&rdo;破烂儿估摸了一下,但不急着说出来,掏出专门买的好烟,殷勤地递过去,又掏出火柴给他点上,眼睛敏锐地搜索着。见破烂儿不吭声,王副局长说:&ldo;这么着吧,你给五百,这些全拉走。&rdo;破烂儿眉一紧,五百,喝老子血哩!嘴上却说:&ldo;不急,不急,东西我拉,价钱嘛,好说。&rdo;一直没吭声的局长老婆搭了腔:&ldo;放心,我们不会亏待你的,以后有个啥事的,随便给你帮个忙,不也值个千儿八百的。&rdo;
&ldo;对着哩,对着哩,到底是局长太太,说话就是不一样。&rdo;
他没叫老婆,而是学一些城里干部称&ldo;太太&rdo;,这招果然灵,局长太太递给他一个小板凳,说:&ldo;坐吧。&rdo;
他就坐下来,只要一攀扯上话,破烂儿就不是破烂儿了,不出半个小时,他就把局长一家说舒服了,尤其是局长太太,冷眉儿早就舒展开,一笑一颦。临走时,破烂儿说:&ldo;这么着吧,明儿我陪太太先瞅新的,瞅好了一次性弄。&rdo;
第二天,破烂儿换上一套料子衣服,陪局长太太去瞅。局长太太果然好眼力,连沙发带家具,总共瞅了一千四百块,破烂儿一声不吭,抢先付上钱,夜里以新换旧,谁也没提钱的事。
一来二去,他成了王副局长家的常客,谈起办厂的事时,王副局长自然鼎力相助,说正好局里有些树要种,索性你去种吧。
签合同时,合同上写的是八万五,王副局长笑着说,统共付你七万,咋样?破烂儿合计了一下,打两眼井得三万,树苗儿得一万五六,算了半晌,讪笑着说:&ldo;怕不够哩,多少再加点。&rdo;
王副局长慢腾腾收起合同,眼看着就要丢进抽屉里,眯成细fèng的眼里是不容讨价还价的坚决。
破烂儿不敢犹豫了,牙一咬:&ldo;成,七万就七万,不过得先付钱。&rdo;王副局长慡快地一笑,&ldo;这不就成了嘛,你我之间,还用得着打哑谜。&rdo;
签完合同,破烂儿愁上了。
他愁的不是挣不了钱,而是没人去挣这个钱。破烂儿一不是队长,二不是书记,到哪里寻五十号人哩?原想转手把活包出去,可又怕出个万一,到手的铜变成烂铁,这买卖不能做。
后晌,他赶回庄里把难肠跟大姑道了,大姑替他寻思半天,一时半会也想不出个法来。这事一不能张扬,二不能明着去叫人,要是让&ldo;大叫驴&rdo;晓得了,非给他一蹄子踢掉。庄里可靠些的,又没几个人,算来算去,也就五六个人。大姑性急,连夜一家一家问去了。破烂儿守在屋里,心里头七上八下,这两年遇上事,除了大姑他竟找不出第二个诉说的人,这么一想,心里头漫过一片子cháo湿,眼里竟也跟着湿起来,泪珠子不听话地往外奔,冰冰凉凉地一阵难过。
大姑很晚才回来,一看脸色就知白跑一趟。果然,大姑像霜打了的茄子,一进来便蔫在炕沿子上,脸色一片白。
&ldo;不成就不成,做啥那么愁哩?&rdo;破烂儿宽慰道。
大姑长长地吁一口气,叹道:&ldo;话淹死人哩,不去就罢了,何苦舌头上带刀子,把人住死里戳哩?&rdo;
&ldo;说啥了?&rdo;破烂儿忍不住问。
&ldo;说啥的都有,这庄里啊,咋就没一个好人了呢,人穷得鬼拔毛,口气还硬成个铜锣。&rdo;
&ldo;啥铜锣?棒槌!&rdo;
两个人感慨了一阵,大姑由衷地说:&ldo;还是你对着哩,挣弹出这个苦焦坑,也犯不着天天跟这些白眼仁子打交道。&rdo;
次日,大姑清早奔了娘家,她娘家二舅在队上当队长,说去试试。后晌破烂儿再去时,大姑一脸喜色,说事情成了,娘家人就是好,都给二舅面子,后天一早出发。破烂儿忙奔回城里,准备去了。
动身这天,破烂儿襟子底下夹两条&ldo;牡丹&rdo;烟,帆布包里藏两瓶&ldo;洋河曲&rdo;,一块茯茶,拜见了队长二舅。二舅留着八字胡,说话时不住地拿拇指跟食指拈着,浓黑的三角眉下长着一双狼眼,两道幽幽的光she在破烂儿脸上。破烂儿感到那是庄户人少有的威风,幸亏二舅个子矮,顶多到破烂儿耳根子这,要不,二舅那气势,还真是让人怕。
二舅话不多,只是跟他交代几句沙窝里植树要把人看好,千万不能跟沙乡人惹事端,该让的让让人家。再就是打井时记住,叫婆姨们离井口远远的,打井见不得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