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小凡沉默地站在虫群里。谢里尔应该是在广场边的悬浮车里。悬浮车开了防窥模式,外界对里面的场景一点也看不见。对于谢里尔的审判雄虫协会已经商议了半个月,今天只是来走个过场。这么多雄虫来到中央广场,来到厄运池边上,只是来看热闹的。就像他在蓝星,古代死刑犯会被拖到菜市场斩首示众,也会有许多人来瞧个新奇。多罕见。多解气呐。尤斯塔斯·康纳走到谭小凡身边,“今天的直播任务完成了吗?”谭小凡:……他好像是回到了蓝星,邻居见了他无话可说,于是问一句:“吃了吗?”又好像是走在伦敦的街头,搭讪的人的开场白,“今天天气真不错。”他看过猴戏,但对在街头扮演猴杂耍毫无兴趣。“没有。”谭小凡回答他。“哦,真是奇怪,”尤斯塔斯·康纳悠悠地说道:“协会竟然没有关你禁闭。”“关禁闭?”“是啊,”尤斯塔斯·康纳道:“就在昨天你见过的、谢里尔待着的房间,如果有雄虫不配合进行直播,就会被关到那里去。”谭小凡不可置信,喃喃道:“怎么会?”他无需特意回忆,就能记起那个房间的模样。十几平方米大,四面都是墙,只在角落里有个冲水马桶,其它的什么也没有。连一扇能看见阳光的窗户都没有。每天也只会在门上开一个小窗,送两支营养剂进去。犯罪的雌虫住这样的地方他不奇怪,但雄虫……不得不说,谭小凡在虫族待了十几年,也被这里的许多观念同化了。他的潜意识就是雄虫是尊贵的,配得到最好的一切。他们再无法无天,也不会被严厉惩罚。“关几次就乖了,何乐而不为;一味纵容,他们也只会偷奸耍滑,变本加厉。”尤斯塔斯·康纳神色莫名。谭小凡:“你被关过?”“是。”尤斯塔斯·康纳这会完全不记得他每次关完禁闭,出来时他都脸色苍白、脚步虚浮、精神萎靡……那都是过去了,那样的事也不可能再发生了尤斯塔斯·康纳笑得恣意,“我是屡教不改型的。”“这其中牵扯的利益太大了。”大海上的风吹过船舶,吹过风帆,吹过拱桥,一直吹到乌托邦的中央广场上,带来一阵腥咸的海的味道,缓慢地腐蚀着这数百年不变的哥特式建筑群。在猎猎的旗声中,尤斯塔斯·康纳的声音轻而缓,却没有任何阻挡的进入谭小凡的耳中,“只要一个雄虫停播,乌托邦损失的就是天价的星币;只要有几个雄虫拒绝‘约会’,在几年后乌托邦自然繁育的虫蛋就会少零点几个百分点。那群蠢货急得头发都要掉光了。”命运的馈赠,从不是无缘无故的。“所以你跳海了?”尤斯塔斯·康纳惊诧地转过头去看谭小凡。谭小凡似是没有察觉到他的目光,继续道:“以自己的死亡作为对他们的惩罚?”“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尤斯塔斯·康纳带着点不高兴地道:“如果我已经死了,我还怎么站在这里跟你说话。”“我昨天去上了安布罗斯·梅尔文教授的课,他说s级雄虫死后,精神力有可能寄生在其他生物身上。所以我就问一问,试一试,”谭小凡慢吞吞地说道:“如果你不是已经死了,寄生在‘这里’,你只是谢里尔的想象,我这样问也不算冒犯吧。”谭小凡也侧过头,去看尤斯塔斯·康纳,直视他的眼睛。黑色的眼睛对上蓝色的眼睛。彼此的情绪都一览无余。尤斯塔斯·康纳最先受不了地移开眼睛,“我从不知道安布罗斯·梅尔文教授还会教这个。”“所以根本没有什么哥哥,”讨厌的谭小凡还在继续问,“你就是死去的那个雄虫?使得谢里尔不得不被投入厄运池的家伙。”尤斯塔斯·康纳蓦地说道:“你喜欢那个雌虫?”“没有!”“你喜欢他。不然你这么关心他做什么。”“这是两回事!你自己想死不要拉别的虫做垫背,”谭小凡乘胜追击,不让话语落入尤斯塔斯·康纳的节奏里,“看,你也不否认你的身份了。”谭小凡有点苦恼,对于这样连自己的命都不当一回事的雄虫,他毫无办法,“为什么不想活下去?”“我讲那么多,你就没有一句用心听吗?如果不是你也是雄虫……”尤斯塔斯·康纳话说了一半,就像是一个泄了气的皮球似的,蓦地说道:“那是一个意外。那天的天气就像今天一样……”天空如水洗过一般的蔚蓝,万里无云,天气很好。尤斯塔斯·康纳却觉得很无聊。美食,华服,都毫无意义。他的一切都来得太容易,也无须珍惜。他想做点事情让肾上腺素飙升,让他能感到自己还活着。他小心翼翼地越过沟壕,不让泥泞的土地沾脏他的鞋子。雄虫都在乌托邦破壳,长大。他们在这里出生,也会在这里死亡,但尤斯塔斯·康纳发觉,大多数雄虫并没有他们预想的了解这里。乌托邦给圈养的雄虫殿下们准备了数不清的玩具,足够消耗他们的精力,消磨他们的好奇心。尤斯塔斯·康纳是少数认真了解过乌托邦的雄虫,在他幼年时他就觉得,他会在未来策划一场大逃亡。但越长大,越知道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他就越绝望。他收起叛逆的爪子,露天天真可爱的模样,展现出聪慧的一面,得到老师的欢欣。每次老师度假计划离开乌托邦的时候,他都会去送他,依依不舍地停留在那里很久很久。直到他记全所有的路线。考尔德老师会因此爱上他,是他始料未及的。乌托邦的老师是不允许与学生发生感情的,他几番暗示对老师无意,还是被考尔德老师认为口不对心,宁愿交天价的罚金还是要送来情书。这是他的错。他不否认,但也不会愧疚。西海岸的电网有多少瓦特,是他早已从图书馆的《乌托邦建筑编年史》看过的。他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马脚,特意去搜集“越狱”相关的咨询,但一点一滴的,他想知道的资料,也都渐渐齐全了。他是乌托邦少数认真学习的学生之一,他也计算过,以他接近s级的身体素质,这样的电网触电他至少能坚持10分钟。“我却忘了,”尤斯塔斯·康纳与谭小凡说道:“我接连折腾很多天,当时的身体极差,可能连a级,不,b级,大概和c级雄虫差不多吧。谢里尔又不像其他雌虫一般,只要跟我走在一起,眼睛就一错不错地盯着我。我刚碰到电网,也就1分钟左右,就挂了。”尤斯塔斯·康纳说到最后,就像是在说一个荒诞的笑话。他道:“很可笑吧。”“不,”这还是谭小凡第一次认真地看着他,他的心情很沉重,不只是为了尤斯塔斯·康纳,“我能理解这种感觉。我能理解你。你想要离开这里,你想要尝试,但又丝毫把握也无。你一日日配合乌托邦的规定,却自己也搞不清楚,你是在虚与委蛇,在等待真正的机会,还是已经被同化了。你一日日消磨下去,不是担心消磨掉了时机,是担心消磨掉了勇气。”“不顾一切、离开这里的勇气。”“比生命还要崇高的东西。”“你害怕失去它。”“自残也好,体验濒死的感觉也好,都是为了提醒自己不要忘记,不要舍去信念。”谭小凡直到来到了乌托邦,他才理解他雄父的特殊。不是每个想离开乌托邦的雄虫都是檀越,有那样坚定的意志和决心,并有为之付诸努力的行为和相匹配的实力。他们在深夜仰望星空之时,定也想过,要离开这里,去星海之外看一看。但大多数雄虫这样的想法只是昙花一现。很快,他们就会重新沉迷于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