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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第1页）

有备曾把松山槐多介绍给向文成和秀芝，并偷偷对爹娘说：&ldo;这个日本兵和别的兵可不一样，可别拿他当日本兵对待。&rdo;向文成说：&ldo;你说他和别的日本兵不一样可以，可你说别拿他当日本兵对待可就说不通了。好坏他也是个日本兵。&rdo;向文成说着看似不疼不痒的话，也早就在观察松山槐多了。一次，向文成看有备给松山槐多换药，无意中也看见了松山的速写本。他翻到兆州城门那一张就说：&ldo;城门的匾上还有四个字哪，你光点着四个黑点。匾上光点四个黑点不行。你应该添上去。&rdo;松山说：&ldo;匾上是有四个字，可一张速写画，不一定非把文字写上不可，画速写是要讲些概括的。&rdo;虽然松山委婉地拒绝了向文成要他往画上填字的提议，可他由此发现了向文成的热忱，他向他请教，问他那是四个什么字。向文成说：&ldo;&lso;东门锁钥&rso;。看，多么雄壮的四个字。那字写得也好，出自唐代大书法家虞世南之手。&rdo;向文成说这番话时本能地流露出一个中国人的自豪。松山重视起向文成的话，但他并没有把字直接写在速写画的&ldo;匾&rdo;上，他在图画下方又添了一行小字：&ldo;此城门的匾上有四字为：东门锁钥。字体雄壮、有力。&rdo;松山受了向文成的感染，写字时好像也带着中国人向文成的心情和愿望。

有备和松山从房顶上下来，去向家吃糕。这天秀芝真的蒸了一锅黄米糕。有备就觉得，这是他娘专为槐多蒸的。可秀芝不这样说，她给松山和有备每人夹了一盘子，又从笼屉里夹出几块，叫有备去给医院同志送糕。有备兴高采烈地去给大伙儿送糕，又觉得他这举动似又减轻了秀芝款待槐多的分量。

向文成也来吃糕，他对松山槐多说，他知道日本人也吃糕，东亚人都吃糕，可每个国家有每个国家的吃法。就此，你们讲的大东亚共荣就行不通。松山槐多笑起来，笑容里有几分不自在。

秀芝看着松山槐多吃糕，说：&ldo;今年的枣没长好，年头不好，枣也长不好。&rdo;

松山明白秀芝说的年头是什么，那是因为他们这些日本人的存在。他羞愧地放下了筷子。

向文成看出松山的尴尬，圆场似的说：&ldo;看明年的吧，明年没个长不好。&rdo;他说得信心百倍，带着&ldo;东门锁钥&rdo;般的豪迈。

松山也听出了向文成话里的意思，重又把筷子拿起来，对着向家人说：&ldo;我预祝明年的好……年成。&rdo;

向文成纠正他说：&ldo;应该说好年景，不是年成。&rdo;

第五十一章

日本人这次到笨花，是为突袭后方医院而来，后方医院联系着他们的大兵松山槐多。医院得到消息，提前作了转移。向家人也跟医院转移出村，大多数笨花人都要跟着医院走。日本兵来了，包围了一个空村子，一个空的向家。他们气急败坏地烧了大西屋，抓走了甘子明，还砍了瞎话。

甘子明是在笨花村口被抓的，当时他正从外村往笨花走，不小心走到敌人群里，有人认出了他。

瞎话的被砍联系着松山槐多。笨花人跟随后方医院转移时，瞎话要求留下。他对向文成说：&ldo;叫我再支应一次吧。&rdo;向文成对瞎话说：&ldo;这次日本人进村不同往常，是冲着后方医院来的，医院的目标太大了，医院还收治了他们的人。所以我看这次日本人是来者不善。&rdo;瞎话说：&ldo;要不就说我得留下呢。村里有个人支应，总比没有人支应强。&rdo;向文成想了想，认为瞎话留下虽有风险，但拖住日本人，对转移出村的笨花人总会有好处。再者，村里要是没人支应，日本人也许更要为所欲为了。村警糖担儿见瞎话要留下，就对瞎话说：&ldo;干脆我也留下算了，总得有个人敲锣。&rdo;瞎话说：&ldo;这回不用敲锣了，人都转移了，再敲也敲不出人来。你也赶快走吧。&rdo;糖担儿走了，村里除了几个走不动的残疾人和老人，就剩下瞎话一个人。

日本人进了村子，在空荡的笨花村里挨家搜索。

瞎话突然出现在街上。他两手抄在袖管里，轻声咳嗽着，若无其事地从东往西走。几个日本兵发现了他，端着带刺刀的三八枪向他走过去。瞎话站下，对日本兵笑着说：&ldo;你们来了，怎么不早说一声儿，维持会正等着支应大日本皇军呢。&rdo;日本人就愿意听见&ldo;大日本皇军&rdo;这几个字，他们放下了枪，有人还认出了瞎话，知道他是这村维持会的人，就带他去见仓本。仓本正在向家大西屋寻找后方医院的痕迹，他站在那面黑板前仔细观看，黑板上还留有董医助画的解剖图，还有拉丁字。瞎话知道医院已经暴露，再瞒也瞒不过仓本的眼睛，就抢先站到仓本身后说：&ldo;你是在找医院吧？昨天还在哩，就在这大西屋。现在走了，唉！&rdo;瞎话说完，还惋惜地叹了口气。

仓本认识瞎话，他们在茂盛店见过面，瞎话支应过他。仓本就转过身问瞎话医院去了哪里。瞎话说去了东边。仓本知道东边是指什么地方，再看看空荡荡的大西屋，也不再向瞎话多问什么，当即命令日本兵点火烧大西屋。大西屋被点着了，谷糙垛也连带着起了火，烟火笼罩了半个村子。仓本又把瞎话带到茂盛店，专门问他松山槐多的事。仓本问瞎话，医院住过一个受伤的日本兵没有，瞎话说住过。仓本让瞎话形容一下那个日本兵的样子，瞎话说：&ldo;高个儿，瘦脸，厚嘴唇，还爱戴一顶黑帽子。&rdo;

仓本微微点了一下头又问：&ldo;现在，那个日本兵呢？&rdo;

瞎话说：&ldo;走了。&rdo;

仓本问：&ldo;到哪里去了？&rdo;

瞎话说：&ldo;往西去了。医院往东，他偏要往西。&rdo;

仓本问：&ldo;西边是什么意思？&rdo;

瞎话说：&ldo;西边有个火车站叫元氏。那个日本兵说，他要从元氏上火车回家。其实他想投奔八路军，八路军不要他，他就整天想回家。&rdo;

仓本追问道：&ldo;他是一个人去元氏的吗？&rdo;

瞎话说：&ldo;我带他去的。他不认识路，又怕再遇上八路军。&rdo;

仓本说：&ldo;照你的说法，他去元氏上了火车是吗？&rdo;

瞎话说：&ldo;去元氏上了火车。&rdo;

仓本说：&ldo;上的什么火车？&rdo;

瞎话说：&ldo;上的头等车。&rdo;

仓本说：&ldo;头等车？你知道头等车什么样？&rdo;

瞎话说：&ldo;可阔气了，窗户上绷着纱，桌上还摆着洋酒。&rdo;瞎话见过头等车，从前他见向喜坐过这种车。

仓本听出了瞎话的瞎话。近来，八路军的&ldo;破路&rdo;运动开始后，京汉线早已断了交通，元氏车站早就不通火车了。仓本冷笑着，就去摸腰里的战刀。

瞎话看见仓本摸刀并不意外，上一次仓本在茂盛店摸刀是吓唬他，这一次他估摸是真的。今天也许他等的就是这一刀。他想，反正我跟你们纠缠了半天，医院和乡亲离笨花越来越远，死也值了。他面向仓本站定，竭力把自己那弯曲的脊背直起来，还自己动手扒开了自己的衣服领子。

瞎话这带有挑衅性的动作更激怒了仓本，仓本举起刀来冲瞎话又高喊着：&ldo;瞎话的干活！&rdo;

瞎话对着仓本笑了笑，心想，就是瞎话的干活。现在不说，还待何时？现在冲你说了瞎话，我这一辈子才算得到了圆满。他将衣服领子扒得更开，不知怎么的，这时他突然想起了向文成讲过的一个聊斋故事，那故事叫《好快刀》，说的是一个蒙冤的人在被官府砍头时，当他那被砍下的头滚出好远后，那头竟又回过脸向刽子手高喊一声&ldo;好快刀！&rdo;瞎话不知自己的头被砍下后，能不能滚好远，能不能喊一声&ldo;好快刀&rdo;。他盼着他的头能够喊出来……

日本人把空空的笨花村糟践够了，走了。笨花人又回到笨花。他们在茂盛店看见瞎话的尸体，他的头离开身子很远，短胡子被血染成紫红。他大睁着眼，张着嘴。向文成看着瞎话的头，也想起了那个聊斋故事。他只觉得瞎话是开口喊过&ldo;好快刀&rdo;的，那喊便是对日本人最大的蔑视。

有村人把瞎话的头抱过来，在脖腔上对接好。一个fèng鞋匠拿fèng鞋的麻绳为他作了连接。茂盛从店里卷出一领炕席，他们给瞎话入了殓。入殓时，人们发现瞎话的嘴还是不闭，张着的嘴向前伸得很远，显得嘴更尖。又有人想起了早年他当兵他验不上，那个&ldo;尖尖的嘴，说瞎话鬼&rdo;的典故。

向家人回到了向家。一家人站在被烧的大西屋前不说话，也不离开。他们看见大西屋的顶子、门窗都没了，几根烧焦的房梁斜搭在黝黑的墙壁上，还在冒烟；墙上那黑板还能辨认。董医助在黑板上画的解剖图和拉丁文还历历在目。向文成没有更多的悲痛，他只是想，这大西屋风风雨雨才二十年，毁坏得太早了。

晚上，走动儿来了，走动儿又领来了尹率真。尹率真看见被烧焦的大西屋，又询问了瞎话的事迹，感慨地说：&ldo;要革命就得有牺牲啊，没想到瞎话同志伴着自己的瞎话献出了生命。他这次的瞎话说得值。他用瞎话和日本人周旋，日本人把对笨花的气都撒在了他身上。&rdo;

向文成说：&ldo;瞎话是自愿做个&lso;垫背&rso;的，没有他的&lso;垫背&rso;，这次笨花的损失是不可想象的。在卢沟桥，日本人说丢了一个兵，就引出了一场&lso;七七事变&rso;。他们在笨花丢一个松山槐多，谁知道会引出什么灾难。&rdo;

尹率真说：&ldo;远的不说，近处的梅花镇惨案，宋村惨案，日本人都是找的这种借口，不是丢一个人，就是丢一匹马。嫁祸于人，就是这个道理。&rdo;

尹率真和向文成说着话来到世安堂，向文成把尹率真让在沙发上。尹率真说：&ldo;瞎话同志走了，甘子明同志还在日本人手里。咱们不能袖手旁观。我来，是想跟你商量一件事，咱向家认识葛俊这个人吧？&rdo;向文成说：&ldo;认识，从前他和我父亲还有过交往，此人还在我家吃过饭。没想到他成了兆州有名的大汉jian。打听他干什么？&rdo;尹率真说：&ldo;你父亲向老先生在县城和此人还有交往没有？&rdo;向文成说：&ldo;断然无有。&rdo;尹率真说：&ldo;我想也不会有。你父亲的行为也很使人敬佩，躲过日本人对他的拉拢，给自己找了个不同寻常的归宿。好，咱们话归正传。你母亲呢？你母亲能不能和葛俊说上话？&rdo;向文成说：&ldo;你说的是从前。&rdo;尹率真说：&ldo;从前。&rdo;向文成说：&ldo;从前葛俊敬重我父亲，自然也敬重我母亲。现在，我母亲对抗日的认识虽然肤浅，但她知道兆州的好人坏人，葛俊在她眼里当属坏人。现在他是警备队的中队长，全县伪军警备队才四个中队，事变后我父亲回兆州以前，葛俊还想通过我娘请我父亲出山当汉jian。我娘当面和他客气几句，葛俊一出门，她就诅咒起葛俊，说葛俊葛俊将来割下你的脑袋你就傻了。我娘有时候也说俏皮话，她用了个&lso;葛&rso;和&lso;割&rso;的谐音打比方。&rdo;尹率真呵呵笑起来，笑了一阵说：&ldo;这样我就可以给你交代任务了。&rdo;尹率真的意思是，让向文成说服同艾去找葛俊，通过葛俊的关系，设法把甘子明营救出来。向文成说：&ldo;这件事兴许有可能。咱们一起去见我娘吧。&rdo;尹率真说：&ldo;我只是去拜访她老人家一下，具体交代任务的事还得由你来完成。&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