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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七章 暗语(第1页)

魏朝听了冯保这话,石破天惊一般,心里霎时间不知转了多少念头。他第一反应是冯保搞不好要破釜沉舟,杀了他这个送信的,从此浪迹江湖,隐姓埋名——自己若和冯保易地而处,很大可能就会这样干。

但随之而来的就是巨大的疑惑。为什么皇帝要赐死冯保?因时常伴驾左右,魏朝深知皇帝和冯保之间配合的一直很好。皇帝去年甚至对冯保控制江南舆论击节赞赏,声称要给冯保以临机决断、便宜处事之权,以免密奏往来,失却“舆论战”良机。

然而今日皇帝居然大费周章,派他送信、送毒药,要赐死冯保。魏朝虽然是信使,但朱翊钧并未交代他如何做。仅仅吩咐到了地方之后,让冯保先看信,之后听冯保处断。

魏朝年纪虽然不大,但心思缜密。在朱翊钧身边锻炼几年之后,心眼更多。此际见冯保心防已破,两人初见面时“未来、下岗的老祖宗之争”之意气已经无影无踪,他心念转动间即已作出决断。

压抑住夺门而出的冲动,魏朝脸上做出惊讶之色道:“怎会如此?咱家临行前,皇上并未下赐死公公的诏旨,您莫不是看差了?”

说完这句,他向前移动几步,要从大案上把皇帝给冯保的信拿过来,看看皇帝如何说的。“决断前尽量多收集信息”,正是朱翊钧对身边人的言传身教。

冯保此时如丧考妣,身子佝偻着坐在椅子上,并无阻拦的意思,魏朝轻易的将信拿到手。

低头看时,果然是朱翊钧亲笔。纸上并无称谓,字儿也不多,他刚看得第一句,就一脑袋问号。

第一列写的是:“报仇使气风尘里,吹竹弹丝锦绣中”。在内书堂念过书的魏朝知道这是宋代大诗人陆游所作《言怀》的一句,却不知是什么意思。

这首诗全诗表达的是陆游老去而抗金无成的苦闷,皇爷写给冯保看是什么意思?魏朝的七巧玲珑心转的飞快,也没想出如何解这句诗。

第二列写的是:“知我者,不知我者。”这个魏朝更加知道了,这是截取《诗经》中“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两句,但他看得还是一头雾水。

第三列写的是:“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这更离谱了,魏朝不知出处,但明显看出是女子暗恋男子的情诗,类同淫语小调,魏朝此时已经完全放弃破解皇帝的哑谜。

第四列写的是:“君不见左纳言,右纳史,朝承恩,暮赐死。”嗯,这句魏朝看懂了,这句出自白乐天的《太行路》,全诗都是借夫妇关系来讽刺君臣反目的意思。皇帝确实有赐死的旨意在这里,但还要看冯保如何理解。

第五列写得是:“积世冤雠都扫却,蛰龙银匣袭珍藏”。这句诗以魏朝的文学水平不知道出处,但冯保看过后跟他要银章直奏的匣子,是从这句来的,却是刚刚已经发生过的事儿了。

信纸最后一列是一排小字,写的是“魏朝监看后烧掉”。而冯保打开匣子,里面没有奏章,只有一包砒霜在那里,那前面几句诗魏朝不懂没关系,皇帝确实要赐死冯保,并命他监看则确定无疑了。

他拿着这封没头没尾的信,也不知说什么才好,看向冯保时,见他垂着头流泪,好像被抽去了骨头一般,心中不由得生出自己都觉得诧异的怜悯之情——这也许是物伤其类罢。

他抖了抖手中信纸,对冯保道:“说实话,我一句也没看懂——但皇爷命我把这封信烧掉,我要烧了啊。”

冯保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擦去眼泪,仿佛恢复了刚才的高傲和冷静,哑声道:“烧了吧,都刻在我心里了。”

魏朝闻言,先将冯保大案上火镰拿起,将琉璃油灯点着,然后把信放在火上烧了。他组织下语言,道:“虽然不知皇爷为什么发作你,但最后两句我看懂了,不知冯公准备如何处置?”

他心说人逢生死大变,搞不好会做出什么事来。自己虽然与冯保无冤无仇,但冯保逃跑前将自己杀了表达对皇帝的不满,却不是没有可能。因此,他说个活话,并没有让冯保立即遵旨自裁的意思。毕竟对冯保来说,杀不杀自己,与其逃命并无必要关联。

冯保听出他的话外音,脸上现出苦笑道:“君命如何能违?你不必担心,皇爷信你,不会陷你于死地——我身边的人也不能杀你。”说完这句话,不知如何又触动情怀,流下泪来。

魏朝心里一阵闹腾,哪里敢尽信冯保之言,但也不敢催促他赶紧服毒而死。只好没话找话道:“要不把你侄儿叫进来说几句话?”还是流露出要冯保交代遗言的意思。

冯保道:“不必了,徒增感伤。”指着桌子上的三张纸又道:“那就是遗书。”

魏朝听了,唏嘘几声道:“冯公公和我都是伴驾之人,有些事情只能说时也命也,没奈何的。不知您还有什么未尽之言,要我转达给皇上的吗?”

冯保听了这句话,心说你总算明白你今天来是干什么的了。脸上带出一丝笑容道:“嗯,皇上给我的信中,已经将我要向皇上解释的,都看得明明白白,我死而无憾了。谢谢你,你就把这句话回奏皇上即可。”

魏朝挠了挠头,实在是想不出皇帝为什么要杀掉冯保。冯保不管他疑惑,又道:“至于江南事儿的安排,建议皇上不必召回李秀山,让他接着干吧。他此前参与的也很多,上手也快些。”

魏朝听了,肃容答应了。冯保站起身,背着手踱到门边,将门推开一扇,一阵寒风猛地灌了进来。他深呼吸一口,突然笑道:“好风!快哉!”院子中间站着跺脚的冯邦宁见他推开门,抬手跟他打了个招呼。

冯保冲着冯邦宁笑了笑,又把房门关上了。转身快步走到大案的药包跟前,将之托在掌中。扭头看了眼魏朝,他笑道:“什么时候你能琢磨明白皇爷今天几句话的意思——你才有了成为所有宦官‘老祖宗’的资格。”

说完这句话,他讲纸包内的药面儿一下子倒进嘴里,吧嗒吧嗒嘴道:“木渣渣,没什么味道。”拿过茶杯,喝了一大口,将药冲入腹中。

喝下药后,他见魏朝红着眼睛直直的盯着自己,好像要流眼泪。冯保一哂道:“不知什么时候能发作?”走回大案之后慢慢坐下瞅着魏朝适才点亮的油灯。

魏朝一言不发,静静的坐在那里,想着自己的前途,渐渐的痴了。

他知道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也知道好多如何保全自己的伺候技巧,于是他想不明白已经得到一切的冯保当初为什么会败事被逐,更加想不明白冯保到底做了什么,竟然被皇爷赐死。

听冯保的意思,在他爬到更高的位置之前,估计是想不明白这件事了。皇帝写的如此隐晦,这件事必然是非同小可,而自己为了好好活着,还是不用多想了——与伺候皇爷无关的事儿想得少,才能活得长。这是自家干爹张鲸教给他的道理。

想到此处,他又抬眼看了一眼冯保。冯保的干爹是李芳,张鲸的干爹是张宏。这些伴随在皇帝身边的司礼监掌印们,好像都没得了善终。自己虽然卡住了一条通天的道路,但前面还有孙乾,而自己。。。。。。

突然一声咳嗽打断了魏朝的思绪,大案后面的冯保竟然站了起来。他面露疑惑之色对魏朝道:“吃了这么多,这会儿肚子早就应该疼起来了,怎么没感觉?”一边说,一边用手揉着肚子,好像要把那鹤顶红赶紧消化,一了百了一般。

魏朝张大嘴,想起来听宫中老人讲,鹤顶红入腹,立即就能让人痛不欲生。指甲盖大小的一点,一刻钟也必然让人毙命。冯保吃的量接近一汤匙,怎么这么长时间一点事儿也没有?

正疑惑间,就见冯保面对着北方,扑通一声跪下,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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