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do;哇‐‐哇‐‐&rdo;空中响起了一片鸟噪,一群归巢的乌鸦扑腾着飞过。
孔丘的腿有些麻了,有一种虚脱般的疲惫。他很怀念早年风尘仆仆奔走于天下时充沛的精力。尽管得到的只是失望和碰壁,可那时他总是觉得自己还不算太老,应该还有机会,所以无论什么艰苦的情况下都能安之若素。
想起了那次在陈国被围困,饿了好几天,有几个学生都站不直了,而自己却安然调息匀气,弹那曲让人三月不识肉味的《韶》。子路简直绝望了,气冲冲地责问:&ldo;难道要做所谓的君子就老得受穷吗?&rdo;怎么回答的啊?哦,是俏皮地刺了这个有些鲁莽的学生一下:&ldo;君子虽然穷困,但还是坚持着;要是小人,一遇困境就无所不为了。&rdo;
涩涩一笑,到底什么时候开始对那些脑满肠肥的君主权贵们彻底失望的呢?是季桓子色迷迷地接受了齐国的女乐那次吗?是卫灵公听着自己讲解大义却心不在焉地望着空中飞过的大雁那回吗?记不清了。
有时简直对这些龌龊的贵族掌握权力的合理性表示怀疑,但动作太激烈了是会血流漂橹的啊!可他总有个预感,一些新的力量正在某个角落里暗暗摩拳擦掌。但他明白自己的才能不过是像女娲,至多能把破了的天试着补补;像盘古那样去开天辟地,他是从来不敢想象的。
他的补天事业,就是像把脱缰闯入麦田的马车再勒回大路上那样,用他的&ldo;仁&rdo;和&ldo;礼&rdo;把这个已经极度混乱的人世间引回到合理的轨道上来,使各人回到自己应该在的位置去,做自己应该做的事,就像当年周公时一样。从而使人人能在太平的环境下安居乐业。他认为这就是大济苍生。
但他慢慢发现这个目标离自己一天天的远去,这一生恐怕是不能成就了。有次还忍不住在子路面前发了回牢骚,说要泛舟海外,再也不理这乱糟糟不可救药的天下了。后来才自嘲地说是知了天命‐‐从那以后他的精力越来越向教育和整理文献上倾斜了。
而现在,他只剩下了一个目标:薪火相传。他相信总有一天,世人会接受他的思想,天地将在他的思想下变得合理、温情、高尚。
但他近来好像有了些怀疑:真有那么一天吗?扶杖的手有些微微的颤抖。
他努力不再去想,叫子贡走到身边,轻轻地说:&ldo;赐,你把我那些文献整理一下。&rdo;顿了一顿,又说:&ldo;收起来吧。&rdo;
子贡看着孔丘深陷的眼窝,苦涩地点点头:&ldo;是。等夫子身体好些了,再请夫子继续修校。&rdo;
&ldo;再不用了,你藏起来吧。&rdo;孔丘虚弱地说。
&ldo;那《春秋》好像还没完成吧,这两年的事都没记录呢……&rdo;
孔丘似乎没听见,垂下头低低吟唱着那几句昨夜萦回在梦里的歌:
&ldo;泰山其颓乎~梁木其坏乎~哲人其萎乎……&rdo;
确实在两年前,他就停止了《春秋》的修撰。自从见到那头叔孙氏狩猎所获的怪兽后,他再也无法静下心来‐‐他固执地认为那就是传说中的麒麟,而且总觉得自己也是一头出现在乱世而将无声无息地死去的不合时宜的异兽。
&ldo;孔丘,就是那个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人吗?&rdo;
&ldo;累累如丧家之犬的那位吗?&rdo;
&ldo;他为什么要过得那么忙忙碌碌呢?&rdo;
……
突然,各种声音不知从哪里又冒了出来,乱七八糟响成一片。他好像看到了那一张张胖的瘦的老的少的气宇轩昂的猥琐庸俗的脸绕着自己盘旋嬉笑。
真的不可为吗?
他好像又看到了老子紧闭的眼。
一种刻骨的孤独感又袭击了他。他抬起头来,晚风把云朵吹到了天边,红黄灰黑各种颜色层层叠加,挤成诡异变幻的长长一溜。大半个天空在夕阳的照耀下成为澄净半透明的鲜红色。脚下,炊烟已经散去,现出被镀上金黄色的十万人家鱼鳞般的瓦。似乎有声音传来,悠长而亲切,应该是母亲在呼唤牧童回家。
这个下午终于校完了最后的一篇《诗》,他长长吁了口气。
孔丘忽然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他觉得这一生过得很充实很安心,因为他知道自己已经尽了全力。他觉得人间仍然充满了希望。
一阵风吹来,他有点冷,不禁缩了缩身子。
&ldo;夫子,天色不早了,回去吧。&rdo;子贡不知怎地鼻子有些发酸。
&ldo;是啊,不早了,也该回去了。&rdo;孔丘喃喃道。
他转过身来,负手将木杖别在背后。
子贡上前想扶,孔丘摇摇头,努力挺起胸,独自曳着杖向夕阳慢慢走去。
他记起了那年曾皙为他描述的:&ldo;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rdo;
暮春,差不多也就是现在这个时候吧,想着,孔丘不觉微笑了。
子贡看着夕阳为孔丘原本高大,现在却有些佝偻的身躯,在大地上投下了无比雄伟的影子,脑海里浮现出了&ldo;圣人&rdo;这两个巨大的字。&ldo;圣……人&rdo;,是啊,他再神圣,也是个人,一个普普通通亲亲切切的老人。他只是为后人树了一个真正的&ldo;人&rdo;的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