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凯当然十分愿意相信这些理论,于是信心更足。终于,他要揭下那最后一层幕布了。
这时有很多人劝告过袁世凯不应跨出那最后一步,如张謇就恳挚地劝其做华盛顿,而不要效法复辟失败上断头台的路易十六;梁启超也用心良苦地忠告过袁世凯:&ldo;诚愿我大总统以一身开中国将来新英雄之纪元,不愿我大总统以一身作中国过去旧奸雄之结局&rdo;,不要&ldo;舍磐石之安,就虎尾之危&rdo;。
说得再多、再声泪俱下,对决心已定的袁世凯都是青石板浇药,一点疗效也没有。他置若罔闻,埋头按自己的计划做去。也许,他也意识到了这将是他一生中最大的冒险,但他相信幸运会一如既往地庇佑着自己;再说,他今生所有的成就,都是从一场场大大小小的冒险中来,他竭力说服自己:他应该还能控制局面。
就像他不用几年就能把总统经营得可以终身连任,可以指定继承人,虽然还没有正式名分,却已有了皇帝之实‐‐而这天下还不是嘀嘀咕咕骂一阵子后又风平浪静了吗?
还有人劝他,既然有了皇帝之实,何必贪那虚名呢?袁世凯微微一笑:
大总统的礼服如何能有皇帝的龙袍那般神圣、那般威重、那般令人仰视?天底下那些不安生的崽子们,得靠这件龙袍去镇呢。
袁世凯没有料到这回会败得这么快、这么惨:自己这个&ldo;洪宪天子&rdo;连头带尾不过只做了83天。而且这次失败丝毫不可挽回‐‐他已经无路可退:尽管见势不妙便立即撤消帝号、恢复责任内阁制,但已为时太晚。手里所有的牌都已经打完,他已经被架起,即将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举国怒骂声里,忧愤恐惧的袁世凯退出了历史舞台。
当然,袁世凯是败于称帝,这无可疑问。然而,让我们再仔细看看当时的檄文,也许能发现一些有意思的问题。
1916年5月8日,广东成立军务院,作为独立各省的联合组织。军务院的北伐《出师布告》中说:&ldo;天下汹汹,徒为袁氏之故……我师之起,职在讨袁。非袁自退,黎大总统继位,不能罢兵。守此范围,无敢逾越。&rdo;梁启超也明确说过,斗争目的只在推翻袁一人。
到底是讨袁世凯,还是讨帝制呢?倒过来说,这些义愤填膺的地方武装认为,该被彻底打倒的,到底是袁世凯还是帝制?
粗看这个问题不必深究,讨的就是袁世凯这个搞帝制的人,两者原本就是一体。可孙中山毕竟眼光不同,他的讨袁宣言便说:&ldo;保持民国,不徒以去袁为毕事。&rdo;然而,在那场直接导致袁世凯覆灭的护国运动中,他兵微将少,不过是个不起眼的配角,声音微弱得很。但从中也可以看出,讨袁一人,和彻底推翻帝制捍卫民国,并不是完全相同的一回事。
尽管辛亥后,民主共和的口号越来越响,但后人不得不承认,这仅仅是表象;或者说,一般民众对共和的认识还只停留在很浅的表面。从鲁迅的《阿q正传》、《风波》等作品里分明可以看出,广大农村其实还没有什么根本性的觉悟,他们最盼望的还是出个真命天子来结束这板荡的乱世。海外康有为的保皇党仍旧兴风作浪声势浩大。军阀中明的有誓死不剪辫子的张勋,而暗中与满清退位朝廷眉来眼去两头观望的也不在少数;甚至到了1922年溥仪大婚时,民国派来祝贺的总统府侍从武官长荫昌,还在鞠躬后突然下跪磕头,说刚才代表民国,现在却是&ldo;奴才自己给皇上行礼&rdo;,倒把溥仪吓了一跳。北京城里,还常能见到翎顶袍褂打扮的人招摇过市。不少人认为,帝制并没有过时,甚至比新鲜陌生的共和还要有号召力,他们满怀信心地等着共和倒台,等着恭迎圣人正位。
第108节:帝梦‐‐害了袁世凯的&ldo;ta&rdo;(6)
回头看古德诺那份被批得臭烘烘的《共和与君主论》,文中说当时中国&ldo;大多数人民智识不甚高尚,而政府之动作,彼辈绝不与闻,故无研究政治之能力&rdo;,写得很不堪,但却是事实。中国政治,千万年来都是政府领导民众,如今骤然由民众操纵政府,结果可以想象。且不提底层的老百姓,就是那些革命党人本身,对共和又有多少深刻的理解呢?定宪法、开国会、组政党,看起来有模有样,但不过是&ldo;抄袭欧美成法&rdo;;各党党纲并无多大区别,反正都是一些口号,连自己也不大相信;还有不少党员,不过是借着党争之名争权夺利,当时便有不少如&ldo;党棍&rdo;、&ldo;党痞&rdo;、&ldo;吃党饭&rdo;之名称(钱穆《国史大纲》)。这样的所谓共和与帝制其实没有本质的区别,不过都是夺权的手段。
新旧军阀还从革命党那里学来了几个很有力的新口号:&ldo;独立&rdo;、&ldo;联省自治&rdo;。动不动就通电宣布独立,全国各地此起彼伏不时响几声炮,甚是热闹。
在推翻帝王君权大山后,中华大地就像猛然炸开的高压锅,骤失去重压的粥汤四处飞溅沸得一塌糊涂,给人的感觉比从前还要糟糕。
有人说那时的中国存在离心的隐患,的确,突然失去了最高中枢,心都没有了,如何能不离?
所以有很多人在苦苦思考:共和,到底能不能收拾这残局呢?或者,还是得请出这几千年来行之有效的老法子‐‐君临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