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夜里,当我与孩子们在房里熟睡时,他试图强行打开我的房门。我立刻起身,不顾是否会吓到孩子,扯开喉咙放声尖叫,大喊家里闯入了可怕的邪灵。我吵醒了公公,我所谓的对邪灵的恐惧和惊叫声使得仍处于兴奋当中的哈桑在他父亲面前狼狈不堪。在我假装的哀号和颠三倒四的有关邪灵的话语间,这个有头脑的老人羞惭地发现眼前可怕的事实:他的儿子喝醉了,竟然想要哥哥的妻子,两个孩子的母亲。我说天亮之前不敢闭眼睡觉,要守在门口,保护我的孩子不受&ldo;邪灵&rdo;伤害。对此公公没有回答。早上,我向他们宣布将带我的孩子回父亲家住一阵子,照顾生病的父亲;这个时候,哈桑才接受了他的失败。我返回父亲家,随身带走几件物品,作为婚姻生活的纪念:一只丈夫没有卖掉的从匈牙利带回来的闹钟,一根用最剽悍的阿拉伯骏马的筋腱制成的鞭子,一副大布里士出产的象牙棋,里面的棋子常被孩子们拿来玩战争游戏,以及我吵了多少回才没有被卖掉的银烛台,这是那吉瓦战役的战利品。
正如我所预料,搬离失踪丈夫的家,使得哈桑偏执而粗暴的爱情转化为绝望但又令人敬佩的一团火。他很清楚自己的父亲不会支持他,因此与其恐吓我,他转而寻求我的怜悯,寄给我一封封情书,在信纸的角落画上失恋的鸟儿、泪眼汪汪的狮子与哀伤的羚羊。我不打算对你们隐瞒,最近我重新开始阅读这些信件。如果这些信不是他拜托某个画家朋友所画,也不是拜托某个诗人朋友所写的话,那么哈桑还是有很丰富的想像力的,而当我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时,我从来就不曾察觉到这一点。最近的一封信中,哈桑发誓他会赚很多钱,绝不再让我成为家务活的奴隶。发现他贴心、敬重、幽默的口吻,加上孩子们无休无止的争吵和哀求,以及父亲的抱怨,使得我的脑袋乱成了一锅粥,而正因为如此我才打开了那扇百叶窗,就像是为了向世界吐出一口闷气。
趁哈莉叶还没有准备好餐桌,我用最高级的阿拉伯椰枣花给父亲调制了一杯苦酒,在里面掺入一匙蜂蜜和几滴柠檬汁,接着安静地来到父亲跟前,他正在阅读《灵魂之书》。我像个幽灵,静悄悄不让人察觉地把酒放到了他的面前,他喜欢这样。
&ldo;下雪了吗?&rdo;他问,声音如此微弱而忧伤。当下我就明白,这将是可怜的父亲最后一次看见雪。
10我是一棵树
我是一棵树
我是一棵树,而且我很寂寞,我在雨中哭泣。看在安拉的分上,听听我想说的话。喝点儿咖啡,不要犯困,睁大眼睛,就当我是精灵一样,听我给你们说说为什么我会如此寂寞。
一、人们说我是被潦草地画在一张表面未涂胶的粗纸上的,是为在说书大师身后能有一幅树的图画挂着。的确如此。此刻,我身旁既没有其他修长的树,也没有草原上的七叶草,没有常用来比作撒旦和人的层层黑岩石形体,也没有天空中卷曲的中国式云朵。只有土地、天空、我和地平线。但我的故事比这要复杂得多。
二、身为一棵树,我没有必要非得成为书的一部分。然而,身为一棵树的图画,我却不是某本书中的一页,这点让我感到有些不安。既然我不是要在书中展示着什么,那么我就想到,我的图画被挂在墙上,而异教徒和邪教徒之类的人将会跪倒在我面前拜我。别让艾尔祖鲁姆教长的信徒们听见,我偷偷地为这种念头自豪,之后就被深深的恐惧和羞惭吞没。
三、我的寂寞,最根本的原因是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属于哪个故事。本来我应该是某个故事的一部分,然而我却像秋天的落叶一样,从那里飘落。让我来讲给你们听:
像秋天的落叶般从我的故事中飘落的故事
四十年前,波斯王塔赫玛斯普,这位奥斯曼帝国的大敌,也是全世界最喜欢绘画艺术的君王,随着年岁的衰老,失去了对美酒、音乐、诗歌,以及绘画的热爱;不仅如此,他还戒除了咖啡,结果他的脑袋自然也就停止了运转。成天阴沉着脸,疑心越来越重,为了远离奥斯曼军队,他甚至把帝国的首都从当时仍属于波斯领土的大布里士,迁移到了加兹温。晚年有一天,他被邪灵缠身,一阵精神错乱中,他祈求真主的宽恕,发誓一辈子再也不碰酒、漂亮男孩和绘画。这个事件明显地证明,丧失了对咖啡的品味之后,这位伟大的君主同时也丧失了他的神智。
由于这个原因,许多天赋异禀的装订师、书法家、镀金师与细密画家们,二十年来曾在大布里士创造出世上最珍贵的经典著作,此时却全部作鸟兽散般地分散到了其他城市。马什哈德的总督易卜拉欣?密尔萨苏丹,塔赫玛斯普的侄儿及女婿,于是邀请到其中最优秀的几位来到他管辖的城市,把他们安置在他的细密画家工匠坊,要他们临摹帖木儿统治时期赫拉特城最伟大诗人扎米的七部叙事诗《七宝座》,并把它制作成一本有细密画的精致手抄本。对于这位聪明而可爱的侄儿,君王塔赫玛斯普原本就是又爱又嫉妒,也后悔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他。当他听说这本精致手抄本的时候,妒火中烧,愤怒地免除了侄儿马什哈德总督的职位,把他贬到卡因市;这样还不够,之后又把他贬到一个更小的城镇塞布齐瓦尔。马什哈德的书法家和插画家于是流落到别的城市、别的国家,投靠到别的苏丹和王子的手抄画坊里去了。
然而,奇迹般地,易卜拉欣?密尔萨苏丹的精美书册并没有半途而废。原来,他手下有一位忠心耿耿的图书制作员。这个人骑着马,大老远跑到最优秀的镀金大师居住的设拉子;然后他再带着几张书页来到伊斯法罕,寻找最擅长书写奈斯塔力克体书法的书法家;接着他翻山越岭,一路来到布哈拉,请乌兹别克汗身边最伟大的绘画大师设计绘画结构,请他们描绘人像;之后,他南下赫拉特,委托一位半盲的老画师根据记忆画出了蜿蜒扭曲的藤蔓和枝叶;在赫拉特,他拜访另一位书法家,请他以金色的瑞卡体书法为图画中一扇门撰写了门楣;最后,他再度出发往南到卡因,向易卜拉欣?密尔萨苏丹展示自己长途跋涉六个月完成了一半的书页,以此获得了极大的赞赏。
依照这种速度,这本书显然永远也做不完,明白了这一点后他们雇用了鞑靼快骑作为信差。除了准备让大师绘画和书写的手稿书页外,每一位快骑还携带一封信,详细描述要求艺术家们所做的内容。就这样,信差们带着手稿书页,穿越波斯、呼罗珊、乌兹别克领土,以及索格底亚那。信差的快马疾驰加速了书本的制作。有时,在一个下雪的夜晚,第五十九页和第一百六十二页,会在一间屋外狼嗥声依稀可闻的驼马店相遇。两位信差友善地交谈后,会发现彼此正参与同一本书的制作,于是他们把各自的书页从房里拿出来。彼此讨论手上这些书页,努力分辨它们究竟属于哪一个故事,又是故事的哪一部分。
我原本应该属于这本现已完工了的手抄绘本中的一页,然而很遗憾,一个寒冷的冬夜,运送我的那位鞑靼快骑穿越一座崎岖的高山时,被埋伏的盗贼突袭。他们先是痛打可怜的鞑靼人一顿,然后这群无耻的盗贼将他洗劫一空,强奸并残酷地杀害了他。因此我也无从知晓自己原本究竟属于哪一页。我请求你们看看我,告诉我:不知道我本来是不是准备在梅吉农乔装成牧羊人去探视莱依拉的帐篷时,作为他的遮阴?还是本来准备隐没在黑夜里,象征一个绝望而没有信仰的人灵魂中的幽暗?我多么希望自己能为一对逃离全世界、横越大海、最后在一座鸟语花香的岛屿上得到安宁的情侣增添幸福的色彩!我多么希望,当亚历山大在征服印度的过程中,受到暑热以至鼻血不止而身亡时,自己能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为其遮阴。或者,一位父亲向儿子提供关于爱与生命的忠告时,我原本是用来象征他的力量和智慧的?啊,究竟我原本是要为哪一个故事增添意义及典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