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熄已经很久没有去过自己的神识心海中了,神明的神识像无边无际的海洋,心海只是其中的一座岛,除了心海,还有其他四脏,六腑,皆由不同形状的岛屿所组。
人不能没有心,神明不一样,他可以没有心,可他想要弄懂自己的心为何会被送出去。
在此之前,寒熄复苏过沧州大地,神识幻化的海洋曾有过短暂枯竭,再随着他神力的自我修复而慢慢积累,便是此时也不曾恢复得完好。
他就立在那一片汪洋海面上,看天光照晒在水面,波光粼粼,似有无数银片闪烁,每一片上都记录着他这具身体曾发生过的事,独独他脚下这一片是空的。
其余岛屿上花鸟皆在,欣欣向荣,像是一座座远避尘嚣的世外桃源,可他的心海不是受损,而是连一座孤岛都不存在。
那片水面很平静,所以他不觉得疼,这颗心交出去时他没有挣扎,是心甘情愿的。
可寒熄明明感觉得到,心海之处有些别的什么,只要他跳出自己的神识,便能感觉得到那里有东西活着,像是一团忽明忽灭的火焰,只有在碰见与阿箬有关的事时才会跳跃。
寒熄凑近了水面,想去一看究竟,偌大一片海洋上,这里依旧风平浪静。
可惜,这里什么也没有,寒熄抿嘴,有些不甘心。
他正要转身离去,足尖点过水面,一层层涟漪荡开,寒熄的身体猛然僵住,他有些不可置信地回头再去看那片海。
海洋未变,变的是这一片海底的颜色,海水与天相接,神识为蓝,却在原本应当有一座岛屿的心海之下,泛出了些许浅绿色。那绿色与蓝色相融,险些让他看不出区别,淡淡的绿色于蓝海中游荡,像是一撮流沙,只于心海方寸之地游走。
寒熄慢慢伸出手,绿光浮出水面,像是一阵轻烟,很少很少,也很微弱,所以他才会将其忽略。
那绿光萦绕于寒熄的掌心之中,逐渐幻化成一名女子模样,只有个大致轮廓,并不真切,可他还是一眼认出了——这是阿箬。
身着青绿衣裙,头上戴着竹枝与一点翠叶的阿箬。
女子轮廓转瞬即逝,那绿色又一次化作流沙从他指尖溜走,再落入那片海洋中,像是一条无形无状的鱼,自由畅快地在心海深处游荡。
寒熄又感受到了那一股……像是被灼烧的刺痛,就在他的心口处,随着绿光窜流而鼓动。
他闻到了自己身上浅浅的香味,那是杏花与桃花于反季的薄雪中盛放的味道,除此之外,还夹了一丝雨后茉莉的清香。这股味道……是他从虚无之地带出来的,那不属于神明界,却也不应当出现在虚无之地,寒熄不曾深究过,究竟是谁将那一抹味道带上去的。
是阿箬吗?
她为何能走到虚无之地?
又为何,他的心海中,会有她的一息。
寒熄想不到,便是他努力去猜,也回忆不到任何与之有关的片段,只有心海之下游动的绿光时时提醒着他阿箬的模样,阿箬的气息……便是闭上眼,她的一切都清晰地浮现于脑海中。
离开神识,寒熄再睁眼,入目所见是将明的东方。
天空初白,红光浮霞,阿箬与何时雨应当是那二百余人中第一批走出群山的。
他们将群山抛在身后,沿着大道往更光明璀璨的未来而去。
何时雨在前面带路,阿箬走在中间,她没再被何时雨牵着,反倒是距离寒熄更近。她也不知寒熄方才在做什么,闭上双眼跟着他们走了一路,该说话时不说,不该说时,却说出那般让她震惊的话。
阿箬的心中仍旧惊涛骇浪,她回忆那三百多年与寒熄的点点滴滴,他们的确过于亲密,没有寻常朋友之间会频繁牵手拥抱,更不会住在一间屋子里十一年。阿箬对寒熄表明过心迹,她是不求回应的,并不是每一段喜欢都必须得得到相应的爱,更何况她在爱寒熄的条件之上,还有个曾伤害过他的过往。
可明明忘记了那些过往的他,此刻却说他喜欢她。
阿箬不知寒熄在做什么,他额心处有浅浅的金光流动,且他整个人也是离地一寸漂浮着的,阿箬的担心他的身体,更担心这颗在她身体里跳跃的心。
终于寒熄睁开了眼,他眼尾微微发红,眉心轻蹙。
阿箬与他对上了目光,寒熄抿嘴扬起一笑,阿箬却笑不出来,她的眼神里有担忧,寒熄看得到。
他双足落地,朝阿箬走去,迎着东方升起的太阳,正好能看见大路通往尽头城池,一片苍凉灰暗中,也点了几抹黄绿之色。
“别担心,阿箬。”寒熄道。
阿箬咬着下唇,也不会因为他说别担心,就真的不担心他。
前往城池的一路很安静,这三个人中分明何时雨与阿箬才是更熟悉的那个,却在一步步走动的过程中,变成了阿箬伴在了寒熄身边。
寒熄对此颇为受用,他时不时朝阿箬看去,又看向她垂在身侧的手,墨绿的袖摆中偶尔随走动露出她一截手指出来。寒熄的指腹摩挲,指尖泛出些许痒意,瞥了几次,想牵,又不知该以什么立场去牵,也不知要如何自然地开口。
想要找回那段失去的记忆之心,更加迫切了。
南方的城都不算大,这处便是饥荒灾年里也没有被摧毁得太过严重,世间复苏后,树木生根发芽,重新焕发,不过才短短半年的时间已经给附近的城池都添上了几抹鲜艳的色彩。
清明时节的天偶尔落雨,苍青色雾蒙蒙的,薄雨落在人的身上短时间不会打湿衣衫,可随着风吹上脸颊也还是冰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