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看见成千上万的顾客抱着彩色纸包装的大批货品出门,我的心竟然因为这份欠缺而疼痛起来。那么多穿着皮裘的高贵妇人来买昂贵的香水,我却为着一笔在她们看来微不足道的金钱在这儿做一场并不合我心意的好戏。那缺着的五十堂课像一块巨石般重重的压在胸口,白天站得腿已不是自己的了,夜间回去还得一面啃着黑面包一面读书至深夜,下工的时候哪怕骨头累得都快散了,那几块马克的计程车费总也舍不得掏出来,再渴再冷,公车的站牌下总是靠着捧着一本书的我。
生命有时候实在是一个玩笑。一个金钱和时间那么拮据的穷学生,竟在圣诞节之前被安置进一幢百货公司里去。在那次累死人的经验之后,我了解了店员罚站的苦痛,也恨透了百货公司。当那一千六百块马克的支票拿到手时,我珍惜得连一双丝袜都舍不得买。赚钱的不易多少是懂得了一些,内心对父母的感激和歉疚却是更深更痛。那一阵我渴望快快念完学校出来做事,父亲夜深伏案的影像又清清楚楚的浮现出来‐‐不能再拖累他了!
那次百货公司的工作,并不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赚钱,却是有生以来第一次那么珍惜的花钱。经过德国生活的磨炼之后,我的本性被改掉了许多。至今父亲还说德国人有本事,他亲生的女儿在家里,想修改她一丝一毫都不可能,德国人在几个月之内就将她改成了另一副形象。
几年前我去撒哈拉沙漠,那一番渺茫的天地又给了我无边的启示,物质的欲望越来越淡,心境的清明却是一日亮似一日。以后虽然离了沙漠又回到繁华的社会里来,可是百货公司竟跟我失了缘份,就连普通的店铺都不再吸引我。唯一没有使我改变的是童年的梦想,人是返老还童的,去年荷西远赴奈及利亚工作,一个人在海边住了快七八个月,那时候的我,最大的快乐就是在高高的天空下,在空旷的沙滩旁,拾我的飘流物和垃圾。
现在要是女友们邀我去逛百货公司,大半是拒绝的。理由是:&ldo;那么多的东西,看得眼睛也塞住了。&rdo;别人总是奇怪:&ldo;那不是很好吗?没有东西看叫什么百货公司呢?&rdo;我再对她们说:&ldo;那么多货品的名字,你去背背看。&rdo;别人一头雾水,喃喃自语:&ldo;奇怪,为什么要背呢?为什么……。&rdo;
这几日因为荷西的家人来度假,我们开车上了高山,进入国家公园的松林里去,那日烟雾镑镑,四周白茫茫一片,大家惋惜得很,觉得白来了一场。我脱口而出:&ldo;这样才好。&rdo;他们大为不解,扫兴嘛!&ldo;怎么还好呢?&rdo;&ldo;这叫空无一物啊!&rdo;我很满意的叹了口气。
加纳利群岛是西班牙政府开放的自由港,重税进口的东西在这儿便宜得多了,家人们自然而然的涌进百货公司里去购物,我甘愿坐在外面街上的露天咖啡座等候。荷西的姐姐奇怪的说:
&ldo;这个人连百货公司都舍不得逛,怪女人一个呢。&rdo;我照例答了一句:&ldo;眼睛会堵住,太杂了。&rdo;
&ldo;你难道什么都不要?&rdo;又问。
我笑了笑摇摇头。真的太杂了,眼花撩乱好没意思。
百货公司虽然包括了人生种种不可或缺的生活用品,可是那儿的东西我真的不要了;不是&ldo;难道什么都不要&rdo;,我还是要的。可是我要的东西不在那儿,我现在经营的东西太大也太小了,大过百货公司,又小得一颗跳动的心就可装满。它们是什么我也说不出来,就让它成为一个我自己也不去猜测的谜吧!
背影
那片墓园曾经是荷西与我常常经过的地方。
过去,每当我们散步在这个新来离岛上的高岗时,总喜欢俯视着那方方的纯白的厚墙,看看墓园中特有的丝杉,还有那一扇古老的镶花大铁门。
不知为什么,总也不厌的怅望着那一片被围起来的寂寂的土地,好似乡愁般的依恋着它,而我们,是根本没有进去过的。
当时并不明白,不久以后,这竟是荷西要归去的地方了。是的,荷西是永远睡了下去。
清晨的墓园,鸟声如洗,有风吹过,带来了树叶的清香。不远的山坡下,看得见荷西最后工作的地方,看得见古老的小镇,自然也看得见那蓝色的海。
总是痴痴的一直坐到黄昏,坐到幽暗的夜慢慢的给四周带来了死亡的阴影。
也总是那个同样的守墓人,拿着一个大铜环,环上吊着一把古老的大钥匙向我走来,低低的劝慰着:&ldo;太太,回去吧!天暗了。&rdo;
我向他道谢,默默的跟着他穿过一排又一排十字架,最后,看他锁上了那扇分隔生死的铁门,这才往万家灯火的小镇走去。
回到那个租来的公寓,只要母亲听见了上楼的脚步声,门便很快的打开了,面对的,是憔悴不堪等待了我一整天的父亲和母亲。
照例喊一声:&ldo;爹爹,姆妈,我回来了!&rdo;然后回到自己的卧室里去,躺下来,望着天花板,等着黎明的再来,清晨六时,墓园开了,又可以往荷西奔去。
父母亲马上跟进了卧室,母亲总是捧着一碗汤,察言观色,又近乎哀求的轻声说:&ldo;喝一口也好,也不勉强你不再去坟地,只求你喝一口,这么多天来什么也不吃怎么撑得住。&rdo;
也不是想顶撞母亲,可是我实在吃不下任何东西,摇摇头不肯再看父母一眼,将自己侧埋在枕头里不动。母亲站了好一会,那碗汤又捧了出去。
客厅里,一片死寂,父亲母亲好似也没有在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