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清柏吃了几口,就忍不住抬头去看皇帝。
檀章的眉眼低垂,执箸的腕子微微动着,抬目见嵇清柏正望着自己,轻轻挑了下眼。
纵使天上地下有千般道不明理还乱的因果纠葛,在此间似乎也没了任何意义。
觥筹交错,玉树明灯,万千层楼染上了佛尊的眼角眉梢。
哪还有什么不悲不喜不怒不嗔呢?
家宴散后还有守岁,不过与嵇清柏是没多大关系了。
结果回宫的时候还出了状况,嵇铭居然借着宫里安插的人向他递去暗话,打定主意势必要与他见上一面。
……在后宫安插眼线这招,跟放个刺客进来没什么区别,嵇清柏脸都黑了,心里起了一股无名火。
嵇铭他当然不会去见,来的暗桩更不可能放了,对方以为他不敢伸张,结果嵇清柏直接让身边的宫人当是刺客拿下,御龙殿中灯火通明,趁着皇帝在外头守岁,嵇清柏坐在殿内问话。
“总共有多少人被安插在宫内?”这话是丫鬟替他问的,嵇清柏刚从殿外进来,身上夜露深寒,一回来就被灌了药,抱着暖烘烘的炉子。
暗桩对他那个“爹”倒是忠心耿耿,苦口婆心劝着嵇玉要为嵇家的千秋鼎盛奠基立业,话里话外还指桑骂槐,说他不忠不孝,没有祖宗家法。
嵇清柏听着可笑,他喝了一口丫鬟递来的茶,淡淡道:“我三岁离魂,痴了十二年,在家里的时候也没见着丞相要我建功立业,为祖宗考量,怎么如今反倒又有念想了?”
跪在地上的人噎了一噎,又听嵇清柏继续说道:“丞相是不是忘了件事儿,这天下百年后都不会是姓嵇的,一些野望还是不要有的好。”
“他一把年纪了,要是想告老还乡,荣归故里。”嵇清柏搁下茶盏,发出“咔”地一声脆响,低头望着地上的人,冷道,“你回去告诉他,我倒是能帮这个忙,在皇上面前替他美言几句。”
曾德佝偻着腰小心翼翼行到檀章的身边,皇帝守岁也就是和几个外臣在金池园里喝喝酒,讨论下风花雪月,诗词歌赋,只不过檀章始终提不起什么劲来,对着酒色声场,也是神色恹恹地漠不关心。
“睡了?”曾德还没开口,皇帝先问了一句。
就算不指名道姓,大总管也知道问的是哪位。
“刚躺下,睡没睡不清楚。”顿了顿,曾德将嵇清柏之前的做的事儿精炼着说了个大概,檀章听完,表情看不出喜怒。
过了一会儿,皇帝才说:“生气了?”
曾德犹豫了一会儿,苦着脸老实道:“应该是动了怒,临睡前丫鬟理了帕子,说是上面有血……”
皇帝握着杯盏的手一顿,曾德眼见着酒水被洒出来大半,吓得跪在地上没敢动。
檀章的脸色青寡,沉默许久,才沉声命道:“召陆长生进宫。”
第18章拾陆(上)
嵇清柏还真不是因为动怒才咳血的,他现在命不由己,早些时候也许什么都能告诉檀章,前世因后世果的,跟佛尊说清楚也影响不了分毫,但现在反而什么都不能讲了。
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开始出的岔子,嵇清柏原本并不打算和佛尊的命数纠缠在一起——开玩笑,他的佛尊法印无极,超脱六界,要是一个不当心纠缠深了,等着嵇清柏的就是魂飞魄散,元神俱灭。
他只是想下界来帮个忙,结果帮来帮去,他成了檀章的因果,这罪过可就真的是大了。
睡得迷迷糊糊着,嵇清柏感觉又有人在灌他药,等终于喝完了,他才发现自己在檀章怀里。
皇帝的身上清爽宜人,像一捧暖雪,这么多天下来的滋养,对嵇清柏来说,檀章可比药有用多了。
见他醒了,陆长生终于长松了一口气,又说了一堆什么不可忧思过虑,易怒伤肝的话。
嵇清柏听得晕晕乎乎,只能伸手扯住檀章的衣袖,喘了口气道:“我没事……什么时候了?”
丫鬟在旁边抹眼泪,抽噎着说:“娘娘你睡了三天,吓死奴婢了。”
嵇清柏:“……”他真不知道自己能睡这么久。
陆长生大概心里也苦,大过年的,提着脑袋来给他看病,而且还是治不好的那种,现在用啥药心里头都慌,太医如今看这位嵇玉娘娘就像看个死人似的。
嵇清柏躺了这么几天,外头也不安生,内宫里死了一批人,死状凄惨可怖,最蹊跷的是第二天尸体都被人灌了金水,送到了丞相府的门口。
那一日朱红门前的尸骨堆成了海,血色漫天,丞相府的下人都被吓疯大半,嵇铭第二日更称病下野,上书却被皇帝给驳了。
“玉儿这几天病了,朕很是心焦,爱卿要是这时候离开,她知道了一定心里难受。”景丰帝面色哀痛,一副情深不寿的模样,“等她醒了,爱卿的去留再议也不迟。”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嵇铭怎么可能还不明白,嵇玉要是之后能继续好好活着,他凭着当爹的身份,也能保全一二,嵇玉要是这回没能撑过去,按照檀章的说法,嵇家上下满门几百口都得跟着陪葬。
幸好嵇清柏这回是醒了过来。
前朝因他如何翻江倒海,嵇清柏是丝毫不知的,自从他醒来后他那便宜爹就突然不当官了,搞得他以为是上次自己那番敲打奏了效,心中甚是有些得意。
当然皇帝什么也不会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