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衡“呵”地一声冷笑,根本不吃他那一套:“咱们也不必争辩什么荆棘不荆棘的,我只问你,万一有一天再如今日一般,咱们俩闹到刀兵相见的地步,我为了在正道搏一个好名声,要给你一剑,你怎么办?”
薛青澜明白他的意思,也不反驳,只是沉默而坚决地摇头。
他那样子分明就是在说“你要是动手,我也认命了”。闻衡被他气得心肝脾肺肾都在疼,但一想薛青澜从前种种作为,又觉得他真是一点都没变,疯起来就不拿自己的命当回事,深情厚谊重得能把闻衡砸死。
他这么傻乎乎的,就不怕被人辜负么?
闻衡伸手摸了摸他的后脑勺,声音放得很低很轻:“小傻子,你就那么信我?咱们俩到底谁才是大恶人?”
见薛青澜仍不松口,闻衡想了想,道:“还有件事,原本四年前应该告诉你,不料错过了这么久,今日索性一并说了。你不是薛慈的徒弟,我也不是纯钧派弟子,如今再按师兄弟论名分,确实有些牵强。”
“‘岳持’这个名字,是七年前我拜入纯钧派时,尊师秦长老所赐。我本姓闻,单名一个衡字。”
薛青澜怔怔地望着他,闻衡低声道:“就是你想的那个‘闻’。七年前你多大?那年有一桩惊天大案,不知你听没听说过。庆王一系被皇帝以谋逆大罪连根拔起,我恰是其中漏网之鱼、被朝廷钦旨缉拿的逃犯。”
“不知道我这个流落江湖的草莽,配不配与垂星宗护法称兄道弟?”
“闻衡”这个名字被埋藏得太久了,久到连本人念出来都带着几分生疏。但将真相合盘托出的一刻,闻衡忽然生出一种洗净尘秽、摘下面具重见天日的轻松感,他不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庆王世子,他不必躲藏,不必忍辱,不必韬光养晦,可以坦然无畏地直面一切刀锋箭簇,堂堂正正地背起自己的仇恨。
纵然其上有无穷伤痛和洗不干的血迹,那仍旧是他的一生所系,是属于他的、独一无二的印记。
说来奇怪,先前两人吵成那样,薛青澜硬是撑住了,没让一滴眼泪掉下来;闻衡说完这几句话,他自己都没觉得悲痛,低头一看薛青澜,就见灰白水痕悄无声息地沿着脸颊蜿蜒而下,大颗泪珠碎星似地滴落在衣襟上。
闻衡没见过这个阵仗,忙伸手给他擦眼泪,结果越擦越多。他一时啼笑皆非,小心地把薛青澜拢进怀里:“这是怎么了……好好地哭什么?”
这么多年了,他安慰的人的本领没有一点长进,只会哄孩子一样念叨,“好了,不哭,不哭了……都是过去多久的事了,别难受,啊。”
他一只手虚虚搂着他的腰,有规律地一下一下拍着,另一手抬着薛青澜的脸,替他拭去泪水,还要分心低头跟他说话:“一会儿叫人看见你这哭花的脸算怎么回事,我跟薛护法相约后山决战,把人欺负哭了?”
薛青澜避开他的手,埋首在他怀中,轻轻哽咽了一声。
闻衡从这声极低的呜咽里听出了悲痛欲绝的伤心意味,他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奇异感觉,只是还没来得及细细体味,就听见远处隐约的脚步声,似乎是有人正上峰来。
薛青澜这副模样绝不能叫别人看去,闻衡无暇细想,单手搂着他一跃而上,钻进了头顶茂密的树冠里。
这株树是生在峰顶的千年古树,枝干虬屈,颇为坚固,承得动两人的重量,只是容身的地方十分有限,闻衡站在主干分叉的狭窄凹陷里,薛青澜差不多完全挂在闻衡身上,被他悬空抱着,听他低声道:“没事,抓紧我,别出声。”
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一搅和,薛青澜倒是收住了泪,半阖着红肿的眼,屏息静听树下的动静。
来的却不是别人,正是聂影。
他大概是发现闻衡迟迟不到,才亲自折返来找他。不过承露台周遭早都空了,他喊了几声“岳兄弟”,无人回应,聂影只当他去了别处,并没往古树这边看,一径下峰去了。
薛青澜见他走了,微吐一口气,收回视线,一转头险些亲在闻衡脸上。
“……”
两人初时只顾着躲避,此时才察觉这姿态实在尴尬。薛青澜眼泪还没风干,长睫湿润,眼里氤氲着朦朦胧胧的水雾,眼角薄红未褪,与闻衡头对着头,鼻尖相触,呼吸相闻。
他就算再不知事,却也明白两人眼下未免亲狎太过,不是寻常好友相交该有的模样。
他本应该立刻离开,然而脚下像生了根一样一动不动。心里有个极细弱的声音在说,这样虽然不对,他却并不讨厌。
闻衡心中悸动比他好不到哪里去,但他比薛青澜沉得住气,稍微松了一点劲,让薛青澜双脚踩在树干上,凭着身高错开了距离,不至于四目相对徒增尴尬,但手臂仍拦在他身后,是个保护意味十足的动作。
薛青澜见他神容不改,殊无异色,只道他未曾留意,心中尴尬之意稍减。试图把心思转回正事上,问道:“师兄,那人是来找你的?”
闻衡屈指在他额上一弹,不答反问道:“还叫师兄?”
薛青澜捂着脑门犹豫了半晌,终于在闻衡含笑的目光中败下阵来,妥协地低声道:“衡哥。”
“嗯。”闻衡这才满意了,展颜一笑,道,“咱们下去说话。”
他托着薛青澜从树冠中跃下,轻飘飘地落在地上,放开时蹙眉道:“我教给你的功夫落下没有?怎么这都伏天了,身上怎么还是这么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