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麻子给腊宝买了一袋大白兔奶糖,给张金芳买了一段劳动布裤料,还有一网兜皱巴巴的国光
苹果。张金芳喜笑颜开,有些夸张地对高麻子道:&ldo;你昨晚怎么没来?你大哥等了你一宿,觉都没睡安稳。&rdo;
谭功达把头扭向一边,仍然在为昨晚的事生气。
高麻子见状,便嬉皮笑脸地对张金芳道:&ldo;这话你可说错了,我叫你嫂子,那是出于尊敬,可论年龄,我比老谭还大一岁,他该叫我大哥才是!功达,你说对不对?&rdo;
谭功达见高麻子腆着脸与他缓颊,不接话也过于不近情理,便硬着头皮道:&ldo;要是没我这个大哥,嫂子又从何而来?&rdo;
他这一说,三个人都笑了。张金芳松了一口气,正要去里屋倒水沏茶,高麻子忽然说道:&ldo;不忙不忙,我是来辞行的,要去车站赶四点半的车回普济,和功达说几句话就走。&rdo;
张金芳道:&ldo;怎么忽然要走?三级干部会不是要开到17号才结束吗?&rdo;
&ldo;咳,县里都乱成一锅粥了,会议也只好提前结束了。&rdo;
&ldo;出什么事了?&rdo;谭功达问道。
高麻子看了看张金芳,这才对谭功达说:&ldo;功达,原先跟你的那个女秘书,叫什么名字来着?&rdo;
&ldo;姚佩佩。&rdo;
&ldo;对,姚佩佩。&rdo;高麻子道,&ldo;她杀人了。&rdo;
谭功达见高麻子突然问起姚佩佩,又说到杀人二字,吓得脸色煞白,两腿都有些发软。他一把拽住高麻子的手,惊道:&ldo;老高,你是说佩佩?姚佩佩?她杀人了?&rdo;
高麻子静静地点了点头。
&ldo;怎么可能?你不会听错吧?她那么一个胆子像针鼻似的人,平常见到个蟑螂都要吓得晕过去,她会去杀人?&rdo;
&ldo;千真万确。我开始也不太相信,但这个消息是白庭禹在大会上宣布的,怎么会有错?现在外面大街上到处都是公安和联防队员,梅城通往外面的路口都设了哨卡。&rdo;
&ldo;这么说,她还没有被捉住?&rdo;
&ldo;时间早晚而已。&rdo;高麻子叹了口气,一只手搭在谭功达的肩上,使劲捏了捏,道:&ldo;她一个女孩子家,能跑得了多远?功达,我这就得走,不然就赶不上班车了。&rdo;
谭功达怔怔地看着他,只觉得脸颊发热,四肢麻木,脑子里一片空白。张金芳斜着眼睛看着丈夫,脸上浮着一缕冷笑。
送完高麻子回来,张金芳见谭功达仍然傻傻地坐在床边,手里捏着一个拨浪鼓,便拿起扫帚柄,捅了捅他:&ldo;嘿,你傻啦?&rdo;
她推了推他,摸了摸他的脸,像火一样烫。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对面墙壁上颤动的阳光,目光呆滞。
&ldo;那小婊子杀了人,与你有什么相干?你发什么呆?&rdo;张金芳道,&ldo;就是株连九族,这一刀也砍不到你身上,你慌什么慌?老实说,你原先跟那小婊子是不是有一腿?&rdo;
差不多两个星期之后,谭功达在街上散步的时候,看见巷子口的灰砖墙上,贴了一张通缉令。这张通缉令是由鹤壁市公安局正式签发的,他一眼就认出了姚佩佩的照片,心里像是被什么刀子剜了一下,一阵钝钝的痛。那张照片又小又模糊,不过他还是很容易回忆起那张既骄傲又羞涩的脸,能够分辨出她脖子上深绿色的围巾。照片上的姚佩佩比现在要年轻许多,扎着羊角辫,嘴唇微微上翘,虽然稚气未脱,却带着几分忧戚,像是为什么事情而生气。
第三章菊残霜枝(36)
那时,省委金秘书长的追悼会已经开过了。悼词经过精心的修饰,仍然疑点重重,不能自圆其说。姚佩佩的逃亡,传言中赤身裸体的尸身,与悼词中&ldo;与歹徒搏斗,壮烈牺牲&rdo;一类的字眼,不难让人勾勒出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姚佩佩在那个中秋之夜所遭受的种种屈辱,也不难想像。当然,谭功达也不难发现自己的罪孽。他想起七八年前,那个除夕的傍晚,天上一阵一阵地下着雪,他和白庭禹去梅城浴室洗澡,他好不容易挤到窗口,将钱递给她,姚佩佩刷地一下从他手里抓过钱去……她那尖尖的指甲从谭功达的手背上划过,印痕却留在了心里……
谭功达每次经过巷子口的时候,总要忍不住停下来,朝那通缉令看上一两眼。他觉得姚佩佩就在那儿。
到了晚上,照片上的那个形象伴随着日渐丰满的月亮,一起来到他的梦中。
十一月的秋水冲刷着灰砖的墙面,将那张告示刮得不知去向,墙面上只留下了一个残存的白框,她仍然在那儿,在雨中注视着自己。
到了十二月底,呼啸的北风和肆虐的暴风雪让那处白框也发霉变黑,可她还在那儿。
她那略带讥讽、悲伤的脸,她那碎碎的笑容,从未改变。
元旦刚过,谭功达收到了一封由信访办老徐转来的挂号信。信是聂老虎从鹤壁寄来的,他在信中问谭功达,是不是愿意换个环境,离开梅城这个是非之地。他已经正式向省委打了报告:&ldo;我的初步设想,打算任命你为地级巡视员,找一个清静的地方呆几年,对农村的实际状况做些调查研究,以便以后重新出来工作。这样一来,也可以恢复(至少恢复一部分)你的工资待遇,不至于穷愁潦倒,就此一蹶不振……&rdo;
当天晚上,谭功达把这封信的内容跟张金芳说了一遍。那时候的张金芳已经怀了四、五个月的身孕,肚子渐渐大起来了。由于从九月份起就停发了工资,张金芳已经好久不愿意和他说一句话了。他原以为妻子一听到他新的任命,必然会欢天喜地起来,可奇怪的是,张金芳听了,咬着嘴唇,一声不吭,好半天才淡淡地说了句:&ldo;这样也好。&rdo;
到了第二年的三月份,春草返绿,雨水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他的任命终于下来了,是去邻县的花家舍人民公社当巡视员。副县长杨福妹专门找他谈了话。这一新的任命到了她的口中,就变成了&ldo;去农村接受监督改造&rdo;。经过半年多的赋闲和磨练,谭功达已不复当年的鲁莽和急躁,对杨福妹的故意曲解没有表示任何异议,匆匆忙忙准备了行李,到了五月末,就到几十华里之外的花家舍履新去了。
临走前,他和张金芳的孩子已经出生了。那时,家家户户都在忙着包粽子,过端午节,谭功达就给儿子取名谭端午。
第四章阳光下的紫云英
第四章阳光下的紫云英(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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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末的一天清晨,谭功达搭乘第一班长途汽车离开梅城,前往六十华里外的窦庄镇。窦庄与花家舍之间的公路尚未通车,他必须在窦庄换船,改由水路前往花家舍人民公社。
汽车打着前灯,以驱散漫天的浓雾,一路喘息着,摇摇晃晃向前行驶。谭功达拿着一顶新草帽,头发被露水弄得一绺一绺的。他将脑袋伸出窗外,可他什么也看不清。他只能通过潮湿的水汽中浮动的气味和声音,来分辨旷野中的风景:成熟的蚕豆、大麦、结籽的油菜、薄荷、以及村庄中升起的炊烟……大雾把一切都隔开了。这辆叮当作响、锈迹斑斑的老爷车在黑暗中正将他带往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这种感觉多少有点像做梦。事实上,他真的很快就做起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