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抱。”
何寻抬头,柔软稚嫩的声音瞬间被淹没在烟火的浪潮里。发觉蒋雯丽没有听到,便用两只小手环住她的腰,脸贴着她身体,抬头眼睛眨呀眨。
蒋雯丽立马会意,俯身抱起了小家伙,满眼宠溺,“寻寻,你冷不冷呀?”
“冷……”姑娘点点头,声音诺诺,随后把小脸埋进蒋雯丽的颈窝处。蒋雯丽给小家伙重新裹了围巾,这才发现,天上已经飘起了雪花。
“小丽,天气愈冷了。咱回吧,包好的饺子还没下锅呢。”李姨拍了拍她,用尽量大的声音道。
蒋雯丽点头,又朝何寻说:“走了,妈妈带你回家,回家就不冷了。”姑娘微微抬了抬脑袋,只露出两只眼睛,她生得眉眼雅致,眼里带笑,很是好看。蒋雯丽发觉孩子打冷颤,又收了收胳膊。
应了李姨的话,三人往家走。街上热闹,人也多,蒋雯丽在小摊前买了一个小玩意儿给何寻当新年礼物。
“老板过年好!生意兴隆啊!”
“过年好过年好!祝您万事如意!身体健康!”
摊主一口外地方言,热情回应。
蒋雯丽的97年,在这样的一声声问候里拉开序幕。这年蒋雯丽三十一岁,何寻五岁。h市平均气温在这一年高到了摄氏十六点九度。在蒋雯丽后来的记忆里,自上年除夕夜的雪过后,一整年都没再遇上那么冷的天气。
郊区的老街上开起了一家花店,装得精美,她常常看到一个十来岁的姑娘在那门口待着。每次经过花店,她目光总会逗留,后来才想起,那大抵就是几年前送她一支铃兰花,还说她们家花四季都开的姑娘。
她经常牵着女儿的手,在柔和的日光里逛公园。有一天何寻突然抬头和她说:“妈妈,等寻寻长大,陪妈妈,走公园。”
她愣住,蓦的感到鼻子很酸,眼眶发热。她回忆,那大概是第一次用肉眼看到女儿在长大,心里一下子万般波澜,那感觉太幸福,太美好了。其实,她早就把这个捡来的姑娘当亲生女儿一般了。
习惯了一直以来生活模式的蒋雯丽,还完全没想到这将是最与众不同的一年,颠覆性的一年,最终只记得那些事来得猛烈,又去得匆匆。
房间里,何寻正穿着一件漂亮的牛仔褂,手握着蜡笔在画画,她很认真,一张小脸又白又嫩,一双眼无比灵气。不知过了多久,她飞似的从板凳上站起来,洋溢着一脸笑冲出房间了。
“妈妈,妈妈你看!我画了一幅画!”她用小手捏着画,眼睛里是掩不住的兴奋,画笔都没来得及放下。蒋雯丽走近,一脸温柔的笑:“妈妈看看,寻寻画了什么呀?”
“画了一家人!”姑娘手舞足蹈的举着画,手指在上面划,“这个是妈妈,这个是我,这个,这个……这个是爸爸。”姑娘依旧在笑,但说到爸爸时,足足停顿了几秒钟。
拿过画的蒋雯丽,目光在某个区域停留,随之笑容也凝固在脸上。并不是因为女儿看上去稚嫩无比的画工和滑稽异常的线条和颜色,而是——爸爸。
画中的爸爸只占了很小的一片地方,比妈妈和孩子都要小,而且他还留着长头发。
“寻寻,爸爸是哪里来的?”蒋雯丽问,她声音依旧很轻,但是却微微皱起眉。
姑娘一下子迷茫了,像是被难住了。她怎么知道爸爸是哪里来的?她只好说:“是寻寻画的呀,别的小朋友画一家人,都有爸爸,所以我也画了爸爸。”
蒋雯丽收起了画,看着姑娘的眼睛,认真道:“寻寻,你没有爸爸。你的爸爸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他不要你了。”
没过多久,只见姑娘脸涨得通红,最后哇一声哭出来。接着是吵闹不停的声音,“坏妈妈!坏妈妈!妈妈骗人!你还我爸爸!还我爸爸!”
“何寻,你不能闹了。爸爸死了,你没有爸爸。”她表情严肃起来,只见姑娘哭得更凶了。
蒋雯丽像是在心里放了块石头,又沉又重。好像和所有善意的谎言相同,可她却告诉姑娘爸爸死了。
死,是什么?是只有活过的人才明白这是一个多么大的命题的存在。
她忘了当初为什么对一个五岁的小姑娘讲这样一番话,要必须讲出一个理由的话,那大概就是,她不要让何寻成为自己。
她想让何寻学会坦坦荡荡去直面现实,不管是她五岁,十五岁,又或者二十五岁。
那天蒋雯丽说完,何寻也终于不哭了。她拉着何寻往房间走去,从盒子里取出黑色蜡笔,把“爸爸”涂成了全黑色。
“寻寻,等下次我们去医院,妈妈希望你把婆婆画上去,婆婆,寻寻,妈妈,我们才是一家人。”
“妈妈,我想重画。”她说。
“画吧”,蒋雯丽心一软,又拿起旧画重新审视了一遍。最小的“爸爸”被涂成黑色,被以一种加重的,极端的方式抹去了。
最终的结果是,那张画被蒋雯丽贴在了房间的墙上。她忽然有些恨自己,何寻才是一个五岁的小孩子啊,自己是不是太狠心,太残忍了?
这天夜里,姑娘在怀里早早睡熟,她看着墙上那幅画的影子,又一次沉入了无尽的思绪中。
她不得不承认,这些年自己甚至都能把黎井衡忘了,却怎么都忘不了儿子,那眼神清澈,被无情抛弃的孩子。三十出头的她,也许从未明白母亲的真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