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卫云珩听闻此言,面色已经阴沉得就快凝如实质,忍无可忍地在身后攥紧了拳头。
裴禧言这话已经不止是无礼了,更是堂而皇之的冒犯。
他一个太监,竟当着旁人的面直言挑明,自己对谢嘉宁这正一品世家的贵女感兴趣。
卫云珩怒从中来,实在听不下去裴禧言这般肆无忌惮的发言,竟接连以言语侮辱他真心敬佩的主上,当即就欲开口插话。
谢嘉宁却温和一笑,先一步游刃有余地回应:“裴大人实在说笑了,我不过一弱不禁风的女子,何德何能被大人高看一眼?”
她紧接着就长叹了口气,自顾说道,“唉,说起来我不仅年幼时摔断了双腿,这身子骨也不争气,终日缠绵病体。多年以前,曾有世外高人为我卜算,说我天生便是短命的命格,只有皈依佛家、多行善事才能积福延寿。于是小女自幼便苦读经书,如今已虔心礼佛数年,许是因这般缘故,小女性子才淡然了些,不曾想竟叫裴大人生出了所谓‘捉摸不透’的错觉。”
谢嘉宁脸不红心不跳地随口杜撰着谎言,同时神色自若地轻抬起手腕,有意露出腕间一串醒目的佛珠。
裴禧言和卫云珩都随之将目光落向她撩起的左手,只见那纤细且白皙得过分的腕侧,正戴有一串丹朱色的古朴佛珠。
卫云珩早便见识过这串佛珠的存在,面上表情顿时讳莫如深起来,薄唇紧紧抿在一起。
他此前未曾认谢嘉宁为主时,还不知晓这串佛珠的寓意,但自从他诚心归顺对方后,谢嘉宁便告知了他一道行动暗号。
——当她摘下手腕这串佛珠时,就意味着潜藏于此处的暗卫可以动手杀人了。
如今卫云珩也成了谢嘉宁手中的一把利刃,因此这暗号于他而言,同样适用。
卫云珩这几日每每想到此处,面色就会变得古怪起来。因为他还记得此前谢嘉宁带着银甲兵包围自己,并劝服自己归顺于她时,虽然嘴上说着,即便他不愿拜其为主也会饶他一命……
但实际上谢嘉宁与他对谈间,曾屡次轻抚手上的佛珠,分明就是准备时刻摘下这串珠子!
这意味着谢嘉宁曾多次对他心生杀念,当初柔声说何会饶他一命,全是假的。
卫云珩一想到这件事,额上便不由渗出些许冷汗。谁能料想到主上这看似柔弱的女子,实际上是如此杀伐果断之人?更是计谋与手段层出不穷,为达目的编出的假话恰恰能让人深信不疑。
譬如现在。
卫云珩微微瞥向身旁的蟒袍之人,只见裴禧言听了谢嘉宁的解释后,面上神情虽仍透出几分狐疑,但通身的凛冽杀气却减退了不少,显然对其话语已是半信。
卫云珩缄默地收回视线,内心更为叹服,他想……恐怕连这位善弄权术的裴督公都没有主上会把控人心。
他太清楚不过,主上方才所言没有半句为真,可话中逻辑却毫无纰漏,连他这个知道真相的人都快信了。毕竟谁又能猜到,谢嘉宁带着这串佛珠不为向佛之善心,而为大开杀戒?
裴禧言沉默片刻后勾唇一笑,并未就方才之事继续深谈。他此次心血来潮与谢嘉宁对话,本就为试探之意,既然两次三番都寻不出破绽来,再换个话题便是。
“说来也巧,三年前,本督公也曾在你兄长入宫觐见时接见过他。”
裴禧言意有所指地转向三人身后的伏龙桥,露出一抹玩味的笑容,充满磁性的声音中尽是讽刺。
“你方才说你乃短命之人,但依本督公看,你兄长才当真是短命之人,竟于入宫觐见陛下的路上被人刺杀了。”
他向前走近一步,高大的身躯隐隐压近行椅之上的女子,将之柔美的五官蒙上一层阴影。
裴禧言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变本加厉地讽笑道。
“谢小姐,你说这事巧不巧,那北司司卫从边疆护送你兄长进京以来,有那么多次下手的机会,却偏偏选在了谢源景入宫觐见的途中。对了,那司卫动手行刺之地,还恰好就在你身后的这座伏龙桥上。”
他抬手擦过俊戾的脸颊,阴鸷的眸子一动未动地紧逼着女子,仿佛在回味当时血淋淋的一幕。
“伏龙桥临近朝天殿,而你兄长偏偏就死在了满朝文武下早朝之时。当时那血飞了有三尺高,直接就溅到了本督公的脸和衣袍上,把陛下赐给本督公的官服都弄脏了,拿给伺候的太监去洗,却怎么也洗不掉。最后……本督公只好忍痛将之给扔了。”
裴禧言视线紧锁在谢嘉宁面庞上,不放过其一丝一毫神情变化。
他倒想看看,这一次,这表面弱如扶柳、实则聪慧机敏的女子会如何应对。
然而令裴禧言倍感错愕的是,谢嘉宁这次却并未再说何巧言从而滴水不漏地应对过去,而是整个人完全怔在了原地,不可置信地凝望着他。
只见行椅之上,谢嘉宁紧咬起下唇,楚楚动人的美眸轻轻颤抖着,眼尾也泛起一层淡红,望向他的目光已经隐含薄薄一层水意。
那娇弱纤瘦的身躯此刻正不断起伏着,丝毫未掩藏方才听了他那段惨无人道的话后,心绪有多受震撼。
谢嘉宁双睫微闭,再睁开眼时,几行清泪无法抑制地流淌而下。
她眸色茫然而破碎地望着裴禧言,声音轻弱得仿佛下一刻就要化蝶而去。
“小女子不知是何时得罪了大人,竟要叫大人以家兄之死作为戏谑之言折辱……大人明知我与兄长自幼感情极深,今日更是我于边疆为兄长守丧三年后首次入京。此番入宫,也恰是因着皇上顾念与谢家的君臣之情,小女才得以有幸受皇上召见。”
谢嘉宁说着说着,声线已哽咽而无法再开口。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忙低下头去,以袖袍遮掩面上不断掉落的泪珠,瘦弱的双肩却仍在不停颤抖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