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do;乐者,德之华也&rdo;。张之洞被这句话惊动了一下。这不是《礼记》中句子吗?从小起便读&ldo;四书&rdo;&ldo;五经&rdo;,这句话至少读过二三十遍。读它的时候,天天被科场连捷光宗耀祖的念头冲击着,从来没有从化除机心争斗这个方面,去理解音乐的功用,更没有想到道德的升华,便是建筑在灵府平静的基础上。今夜,经女琴师转述其父这番话后,探花出身有着六年学台经历的山西巡抚,仿佛对&ldo;乐者,德之华也&rdo;这句古老的名言,有了一个崭新的理解。
他情不自禁地说:&ldo;你父亲这几句话说得好极了!《礼记》中《乐记》这篇文章,我能倒背如流,自认为句句都读懂了。听了你说的这些后,才知道我原来并没有读懂,你父亲才是真正读懂了。&rdo;
&ldo;大人言重了,我父亲是个终生潦倒的书呆子,我母亲常笑他迂腐不中用。大人才真正是读通了典籍的国家栋梁之才。&rdo;佩玉虽然这样谦虚地说着,心里对抚台的赞辞还是欢喜的。
&ldo;不能这样说。&rdo;张之洞正色道,&ldo;这人生的穷通逆顺,原是很难说得清楚的事。功名蹭蹬仕途艰涩的人,未必就是没有真学问;一帆风顺官运亨通的人,也并非就一定学问很好。就拿我本人来说吧,我四十三岁以前,将近二十年功夫一直迁升缓慢,总在中下级官员间浮沉。四十三岁后,突然官运好起来,一年多时间,便由五品升到二品。难道说,这一年多里我猛然开窍了?其实我心里清楚,我还是我,并不比先前高明。你的父亲只是时运不好罢了。若时运好的话,有如此聪明灵慧之心的人,说不定早做到尚书大学士了。&rdo;
佩玉望着眼前的巡抚大人,眼睛不由得越睁越大,越睁越亮起来。这是怎么回事?这话似乎不是平日里那个铁板着面孔,威严凛冽不易接近的三晋之主所能说出的。这话说得有多实在,让人听了有多舒心!是他的真心话,还是在有意安慰我那功名不遂的老父?即便是后者,这也是处高位者的仁厚之心:不看重自己的成功,以免失意者难堪。当今的官场,遍是骄人凌人趾高气扬之辈,这种恤人容人的仁厚是多么的难能可贵!佩玉对相处一年之久的抚台,骤然问有了新的认识,彼此间的距离一下子靠近了许多。
对东家的这番话,女琴师不好说什么,她只是抿着嘴唇笑了一笑。不料,却让这位丧妻已久的中年巡抚心里怦然动了一下。他觉得这无声的微笑里,充满着魅力无穷的成熟女人的美!
&ldo;我喜欢听人弹琴,但对乐理则知之甚少,所以,听琴也只知道好听不好听而已,其问的深浅却品味不出来。&rdo;张之洞望着佩玉恢复常态的面孔,心里似乎增加了几分异样的情感。&ldo;读古人书,对钟子期评俞伯牙鼓琴,所谓&lso;峨峨兮若泰山&ldo;洋洋兮若江河&rso;之语,真是神往至极,巴不得自己也有这种知音的本事。你们父女善于奏琴,大概也善于辨音吧,能否传授一点给我?&rdo;
佩玉想了想,说:&ldo;我和我父亲其实算不上善于弹琴,即使很精于弹奏,要准确地辨出其音来也是一件很难的事。《列子?汤问》篇里说的高山流水的话,是称赞钟子期的琴艺远过俞伯牙,故而才有俞伯牙摔琴谢知音的故事。正因为知音难得,这个故事才会千百年传诵不衰,常令人感叹不已。&rdo;
&ldo;知音难得&rdo;这几句话激起了张之洞的满腔同情,他点点头说:&ldo;你说得很对。&rdo;
&ldo;不过,乐声也大致是可以辨得出来的。&rdo;佩玉的回答有了转折,&ldo;所以,古书上才有郑卫之音濮上之乐的说法。它的诀窍不在别的,只在多听而已。前人说操千曲而后知音,就是说的这种日积月累的功夫。&rdo;
张之洞听了这话,心里暗暗生出几分惭愧来。佩玉说得对,知音辨曲的本事是由长年积累而来的,这同读书做学问一个样,靠的是三更灯火十年寒窗的苦读苦诵,世人因怕吃苦而求诀窍走捷径,这样的诀窍捷径其实是没有的。自己过去常常这样告诫士子,为何现在又来向别人问诀窍呢?是看不起琴艺,认为它是小道,不能跟读书做学问相比么?
为了弥补刚才无意间的过失,张之洞郑重地说:&ldo;自古来音乐在教化中便有很重要的位置。孔子教学生六艺,其一便为乐,所以洙泗河畔,才有弦歌不绝。可惜,今日士子们一心想的就是科第功名,以进学中举中进士做官为终生奋斗目标,天天就是模仿着代圣人立言,装腔作势,干瘪乏味,不但经济之学不通,连《史》《汉》李杜都不懂,唐宋八大家都不读,更不要说琴艺弦歌了。这真是国家的大憾事!&rdo;
张之洞的这番感慨,使佩玉想起从小就听惯了的父亲的牢骚之语。她没有想到,堂堂的巡抚大人竟然跟潦倒一生的父亲有如此共同的语言。她突然想到,父亲在他五十岁生日的晚上,因心情高兴,曾经郑重其事地跟她谈起音乐中的大学问。这次谈话,佩玉牢记于心,她甚至为父亲的这些卓识不能付之于现实而深感遗憾。这位名士出身的巡抚既同情不走运的读书人,又如此看重音乐,不妨把父亲的那番见识转述一二。一则让他知道时运不济的老父并非寻常之辈,二来若对他的执政有所帮助,从而造福于百姓,也是一件好事。
想到这里,佩玉正正身板,敛容说:&ldo;大人忧虑的是国家培养人才的大事,佩玉身为弱女子,家父是一个无权无势的穷塾师,都不值得来忧虑这等大事。只是有一次,家父曾对我说过他对音乐的深刻体会,使我想到,有志做大事的士子倒是的确要在诵读&lso;四书&ldo;五经&rso;之余,花点时间于音乐的研习上,或许对于日后的治理国家会有所帮助。&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