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古阁老板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听在耳中,这时插话了:&ldo;二位老爷真正目光超人,庄王府算是遇到知音了!&rdo;
樊樊山听了这话惊道:&ldo;你这话从何说起,莫非这口缸是庄王府里的东西?&rdo;
老板说:&ldo;你这位老爷说的正是。这陶缸正是庄王府之物。半个月前,王府长史带人将这口缸抬到小人这里,说是王府急用一批银子,万不得已将祖上的传家宝拿来出卖。两位老爷知道,自从庚子年庄王爷坏事后,庄王府就败落下来了,这两年常听说王府在厂甸典当什物的。说起来也让人寒心,当年煊赫一时的庄王府,如今却要靠卖家当过日子。子孙不贤,只好吃老祖宗了。&rdo;
老板说得动起真感情来,眼圈都红了。他擦了擦眼睛,继续说:&ldo;我瞧着这口陶缸,不像是近时的物品,便问王府长史,您说这口缸是府里的传家宝,它宝在哪里。长史说,这是当年庄慎亲王在西北打仗的时候,当地一位回回首领敬献给他的。这位回回首领家里保存这口缸已有三百多年的历史,老辈一代代传下来,说是大禹治水时留下的水缸,上面的图纹是祈求上天平洪赐福的祷文,但没有人认识。回回首领对庄慎亲王说,中原多博学之人,带到京师去或许会遇到能识祷文的奇人。庄慎亲王带回京师王府,这一传又是一百多年了,一直没有遇到能辨识的人。王府缺银子用,只得把它拿出来变卖。小人问王府长史,要卖多少银子。他说五千,低于此数不卖。小人说,我这海王邨常有奇才异学的人,倘若有能识这祷文的,是否可以降价卖给他。王府长史说,若果真有这种人,庄王府愿半价出售。&rdo;
樊樊山说:&ldo;那就是二千五百两银子了?&rdo;
老板点头说:&ldo;正是。&rdo;
樊樊山望着张之洞笑了笑,张之洞仍在专注于四壁上的蝌蚪文,似乎想立时破译几个字出来。听了老板的话,抬起头来说:&ldo;这口缸的确是个远古之物,只是二千五百两银子,却难以筹措。&rdo;
听这口气,张之洞是想买下来了。樊樊山便对老板说:&ldo;我这老师,一生以舌耕为业,对古物钻研甚深。他想把这口缸买回家,细细揣摩,把这篇祷文给认出来。你降点价如何?&rdo;
老板看了看樊樊山,又看了看张之洞,说:&ldo;小人一家三代经营古董业、,小人自己也做了二十多年古董买卖,多少懂得点,有点见识。看得出,西位老爷是博学多识的君子。说句实话,庄王府的这口陶缸,在这里摆了半个月,识它是个远古之物的人倒有几个,但能判定图纹是蝌蚪文的还只有两位老爷。若两位老爷买回去,将这蝌蚪文辨识出来,也是一大功德。小人一家吃了三代古董饭,也乐意为此效点微力。既然两位老爷愿意买,小人愿代出五百两,这口缸就两千两卖给二位了。&rdo;
张之洞心里暗暗想着:二千两银子买一口禹王爷时代的陶缸,这事做得。何况这上面的蝌蚪文,多看几眼后,仿佛面熟多了,若带回去,朝夕观看,日夜揣摩,说不定真可以把它破译出来哩。四五年前,王懿荣发现甲骨文的事,在士林中引起轰动,对张之洞而言,更是一种震撼。
翰林出身的前清流柱石,骨子里仍把学问上的事看得最为神圣崇高。他从心灵深处佩服内兄这个了不起的发现。想想看,殷商时代刻在龟板牛骨头上的文字居然给发现出来了,这可以从中挖掘多少宝贵的秘密,以此纠正史书上多少错误,中国的文字史因此而提前多少年?这种贡献,简直可以和发现孔宅墙壁中的古文《尚书》相比美,其功劳决不是开疆拓土、平叛止乱所可比拟,更远远地高过那些经师的著述、文人的诗词。就是自己这十多年来所引以自傲的谅山大捷、洋务局厂,在内兄的这个发现面前,也显得黯淡无光。要说伟大,这才是伟大;要说名垂千古,这才是名垂千古!多么幸运的王懿荣,老天爷将这个旷世奇功慷慨地赠予了他!
张之洞想,如果这陶缸上的图纹真的就是蝌蚪文,如果自己真的将它辨识了出来,那岂不也和王懿荣发现甲骨文一样的伟大,一样的名垂千古吗?是不是老天爷也要让我张某人变成建旷世奇功的幸运人!
张之洞越想越激动,越想越兴奋,真恨不得立刻就将这口陶缸移到宝庆胡同。但是,二千两银子,从哪里去凑齐?将寓所里所有银钱拿出来,还凑不出一千两,即便到姐夫儿子处去借,也不能开口太大,顶多再凑五百两。张之洞在犹豫着。一只手在缸壁上摸来摸去,那模样,像是在抚摩即将远去再也不能见面的小儿女的脸蛋似的,恋恋难舍,依依情深。
张之洞对陶缸的宝爱,毫无掩饰地写在他的脸上和手上。这情景被厚古阁的老板看在眼里,喜在心头。他指着樊樊山说:&ldo;听您这位老爷的口音像是南方人,不知二位是在京师做官的,还是来京师办事的?&rdo;
张之洞说:&ldo;我们是来京师办事的,带的银子不多。这口陶缸虽然好,却买不起。&rdo;
老板说:&ldo;请问老爷您能拿得出多少银子?&rdo;
张之洞思忖一会儿说:&ldo;大概能凑千把两吧!&rdo;
老板爽快地说:&ldo;看得出两位老爷都是上了年纪的实诚君子,又是真正的识货人。给二位老爷说句掏心窝的话吧,我们开古董店的,也是商家之列。不是小人夸口,我辈虽不能称为儒商,却也不是奸商,我们做的是风雅生意。&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