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老弟从一本英文杂志里抬眼看我,说,&ldo;妈,我要不要上厕所,自己不知道吗?需要妈来问?&rdo;
喔,又来了。我不理他,径自去了。回来之后,他还不放过我,他说,&ldo;妈,咪咪二十岁了,为什么她妈还要问她上不上厕所?&rdo;
嗄?
&ldo;第一,这种问题,不是对三岁小孩才会问的问题吗?第二,上厕所,你不觉得是件非常非常个人的事吗?请问,你会不会问你的朋友&lso;要不要上厕所&rso;?&rdo;
我开始想,好,如果我是和诗人杨泽、历史学者朱学勤、副刊主编马家辉、小说家王安忆一起来到海岸喝咖啡,当我要去上厕所时,会不会顺便问他们:
&ldo;杨泽,朱学勤,马家辉,王安忆,你要不要上厕所?&rdo;
菲利普看着我阴晴不定的表情,说,&ldo;怎样?&rdo;
我很不甘愿地回答说,&ldo;不会。&rdo;
他就乘胜追击,&ldo;好,那你为什么要问我上不上厕所呢?你是怕我尿在裤子里吗?&rdo;
我们之间的矛盾,安德烈,我想不仅只是两代之间的,更多的,可能是两种文化之间的。
我常常觉得你们兄弟俩在和我做智力对决、价值拔河。譬如你的中文家教来到家中,我看见你直接就坐下来准备上课;我把你叫到一旁跟你说,&ldo;安德烈,虽然你的家教只比你大几岁,你还是要有一定的礼节:给他奉上一杯茶水,请他先坐。他离开时,要送客送到电梯口。&rdo;你显然觉得太多礼,但你还是做了。
我也记得,譬如住在隔壁的好朋友陈婉莹教授来到家中,你看她进来,对她说了声&ldo;嗨&rdo;,还是坐在椅子上读报。我说,&ldo;不行,再熟她都还是你的教授,在中国的礼仪里,你要站起来。&rdo;你也接受了。
我们之间,有很多价值的交流,更何况,德国的传统礼节不见得比中国的少,欧洲社会对亲子关系的重视,不见得比亚洲人轻,对吧?
可是,昨天发生的事情,还是让我难以消化,隔了一夜还觉得郁结在心中。
你和菲利普到上海来做暑期实习,我也兴高采烈地把自己的研究行程安排到上海来。一个做母亲的快乐想象:母子三人共处一室,在上海生活一个月,多幸福。让我来引导你们认识中国大陆,多愉快。
我怎么会想到,你们的快乐想象和我的刚好相反。
你说,&ldo;我好不容易可以有自己的独立空间,为何又要和妈住一起?而且,难道以后我到某一个城市去工作了,做妈的都要跟着吗?&rdo;
十八岁的菲利普,刚从德国降落,天真的眼睛长在一百八十四公分的身躯上,认真地说,&ldo;我不要你牵着我的手去认识中国大陆‐‐因为你什么都知道,什么都安排得好好的,但是,真正的世界哪里能这样。我要自己去发现中国大陆。&rdo;
我听见自己可怜巴巴的声音说,&ldo;难道,连一个周末都不肯跟我去玩?青岛?苏州?杭州?&rdo;你们眼睛都不眨一下,异口同声说,&ldo;妈,你能不能理解:我们要自己出去,自己探索?&rdo;
安德烈,我在面对你们的&ldo;欧洲价值&rdo;,心里觉得彻底的失落。可是,转念想想,你们俩,是否也在努力抵抗你们母亲身上的某些&ldo;亚洲价值&rdo;而觉得&ldo;有点累&rdo;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