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差不多了。”刘窠搁了笔拍拍他,“你拿回去临摹临摹。画鱼画的便是戏广浮深,相忘江湖”赵宣和一愣:“多谢。”赵宣和是真聪明,千载难逢。他未过多久就将刘窠那一套参悟透了,先是画鱼,再去画他的花鸟,惹得蔡京老狐狸一进宫便夸:“您这真是工笔画!”帝王家的“工笔画”,市井间传开了。刘窠待在京华,三月未曾出去,都在帮衬赵轩和。他也想出趟门瞧瞧山野中的鱼,可贡院的掌事这回不放他走,横眉怒目地道:“你这厮若跑了,洒家命便没了!”他也无法可想,买了二两酒,回了文书院。夜深了,赵宣和不在,他只看见几案上呈着皇上未画完的芙蓉锦鸡,工笔重彩,华贵雍容。他在一旁坐下,铺展开纸张来。提起笔,他的手不自觉颤了一颤。宫中锦鲤画多了,他几乎忘了他的鱼到底是什么样貌。门被推开,外边灯火涌了进来。刘窠站起身,便见蔡京独身走了进来。“是刘先生吗?”蔡京捋着长须一笑,“老臣很久之前便想要见见你了。”赵宣和在朝堂之上就是个甩手掌柜。他有自知之明,晓得自己无力统领朝纲,便把大权分给几位内臣。此时王丞相风头正劲,蔡京跟在后边装哈巴狗,也不算是长久之计。他来做什么。“大人喝酒吗?”刘窠一扬酒葫芦,“孙羊正店的老酿。”“不必。”蔡京道,“你看,外边起风,快下雨了。刘先生什么时候打算入仕?”“大人说什么?”“入仕,为官。”蔡京在他面前坐下,“先生不就求这个吗?你正得圣宠,只要老夫荐你入朝,要成新贵,易如反掌。”宫里打更了。一阵风呼啸而过,隐隐雷鸣,盖过更漏滴答。“大人请回吧。”刘窠淡淡道,“草民恭送大人。”那副未画完芙蓉锦鸡图留在暗处,一旁金粉还未来得及涂上。赵宣和给王安石一个面子,去王皇后那处枯坐了一宿。外边大风大雨,整个汴梁风雨中飘摇。他剪烛火剪到天明,叫下官罢了早朝,径直回了禁中文书院。赵宣和一进门便见刘窠在庭前踱步,还未来得及出声,那人忙不迭在满是积水的石砖跪了下来。赵宣和一皱眉头,伸手去拉他:“休恁地跪,寡人何尝叫你跪了?”刘窠应了声,站起来。“近日言官又弹劾陛下,陛下应作些思量。”他道,“陛下别看我什么事都不往心里去,我也不想拖累陛下。”赵宣和是世间第一个夸他善绘鱼的人。“他们说起你了。”赵宣和道。刘窠抖了抖袖子,笑道:“那又如何,我还怕口舌是非么?陛下,你日前说想去江南,如今心思可曾变化?”赵宣和本在看水洼里的倒影,听他说话,抬起头来。刘窠还是老样子,没形没款的荆钗布衣,笑起来疏朗如初。“去趟临安。”他道,“我祖居。”赵宣和上次出京华,还是去看自己陵墓的时候。第二天回京时,他牵了匹马就往南跑路,不知怎的到了濠水。江南,他也是梦里曾到。这回不同。他与那个叫刘窠的乘着夜黑风高去御马厩解了马匹,一路跑到东华,装作使君穿了皇上的口谕,骗开了城门。汴梁至临安,千七百里。走时是仲春,待拥得满怀温山软水,已是初夏。渡了长江,便真到了天阔江南。日暮之时,两人至一处清溪边休整。刘窠在溪边饮马,抓着马缰蹲下盯着水里的游鱼看。赵宣和觉得好笑,伸手去拿他掌中的缰绳,被他将手一把握住。刘窠的手伶仃白皙,指节分明,指腹带着薄茧。赵宣和要把手拿回来,他却一使劲,将赵宣和往身侧拉了拉。皇上自然不客气,倚着人坐下,陪他一道看鱼。“前面便是临安地界,大概走一天,便到城里了。”刘窠松开手,“陛下,我此番就是来向你道个别。”赵宣和张了张口,终究没说出什么。“我想通了。宫里到底不适应我,再待下去,我得废掉。”刘窠从行囊里拉出几卷手卷,“这是我路上在驿站画的,有落款,陛下权当是留念。”“哈,连六郎也要走?”赵宣和松开他,苦笑一声。“哎,陛下,话不能这么说。”刘窠起身牵马,两人在皋野上走着。星垂平野,月儿弯作银钩。一阵风过来,撩着人的衣摆,不知何处去了。“若以天下为渊,我不过你一尾鱼。你临渊羡我,倒也罢了。”他轻声道,“可惜世事为深渊,你我皆是池鱼。”远处有城郭,燃着星星点点的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