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孝有时喂东西给闵立行吃,他把闵立行扶起来,让他靠在床头坐着,自己则一手端着碗,一手拿勺,往他嘴里送。闵立行面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睛甚至都波澜不惊的,好似长孝真是他亲人。长孝有时喂着,喂着,突然停住,看着他,盯了他的眼睛。闵立行也是回望着,眼睛澄清如水,并没丝毫疑惑,也没任何置疑,只仍张了嘴,等长孝喂。长孝这时候就最恨他,真想立时揭穿他的阴谋,可奈何满腔怒火升到了喉咙口,还是决定吞了回去。
晚间,七叔准备给闵立行再去洗个澡,长孝说,让他来吧。拖住他一个肩膀,揽着他,便进了浴房。慢慢为闵立行脱去了衣服,连长裤都退下来了,闵立行还是没任何反应。长孝心里恨着,又动手拉他进了沐浴的木筒。慢慢地洗,从肩头开始,再到精瘦的背,长孝一点点观察着闵立行的反应,最后直接握住他的下半生,那个曾经万恶的东西,带给过他多少痛苦,却没想到闵立行仍痴呆着,静静坐在木筒里,目光涣散。长孝笑了一笑,蓄谋已久般,突然另一只手从筒外抽出一把匕首,向闵立行刺去。长孝在闵立行眼中终看到了抹惊慌,虽只那么一瞬,但也已足够。匕首并没有把闵立行那东西割下来,而只是刺在闵立行的大腿上,血点点的,翻滚着流出来,先是独自狂舞,最后与水溶在一起。长孝把匕首搁水里又洗了洗,才拿出来,丢在了一边,看见闵立行仍毫无表情的脸,说道,我知道你喜欢的。
闵立行烟瘾必是要发的,一发便不是人。长孝让人把他关在屋子里,听见他狂吼,又听见像是身体撞击墙壁的闷闷声。凡人都觉得恐怖,唯长孝知道,这最真实,这种感觉他也最清楚不过。他曾从那走出来,现在轮到他的仇人,他要看到他在鸦片这个巨人的脚下,如何腐蚀自己的心灵,然后把灵魂出卖。
长孝打开门,要走进去。七叔还有其他人都拦住,但长孝坚持,并保证不会让闵立行伤害到他,一行人才放了他进去。
长孝站在门口,静静看着他。闵立行也突然安静下来,转头看向他。两人对望着,闵立行眼中的那种凶狠,长孝觉得这才是真实的。他大笑起来,对闵立行说道,没想到你还有今天,你闵立行也有被鸦片弄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一天。闵立行像是听懂了他话,又像是身体本能在发挥作用,得不到满足的欲望,于是转变为仇恨,让他想毁灭看到的任何东西。他向长孝扑去,像要撕碎什么,却奈何身体早达到了极限,就算集中全身的力量,也不是一个健康的,即使原本比他年纪小,体形也小许多的人的对手。
闵立行重重摔了下去,长孝又猛烈地开始踢他的头,踢他的身子,踢他的腿。长久以来,他对他的仇恨第一次爆发出来,为了他自己,为了他父亲,为了曾经有过的所有的日子,即使他对他也有好的时候。长孝此刻只被猛烈的仇恨冲晕了头脑,巨大的复仇的快感甚至让他停不下来,闵立行已经在吐血,整个屋子被浓重的阴暗的气氛包围,长孝终于停下来,缓过气来时,发现自己也已坐在了地上,身边躺着一个人的尸体。
闵立行被人抬出来的时候,已剩不下一口气。人人都在等着他死,长孝却在最后关键时刻,要下人去叫大夫。听长孝这么说,都问为什么,长孝只是说,他还不想让他这么早死,他还想再折磨他。
闵立行终究还是没有死,好似他的债还没有还清。他再度醒过来,只看长孝的目光更呆了,像是种绝望。想死的绝望吧,就和当初的长孝一样,可长孝活了下来,长孝则也要闵立行活下来,活着忍受这种煎熬。
长孝在夜间发现闵立行不见了,没想到他会逃跑,他那么虚弱,原以为他只不过一个死人。长孝刚跑出闵立行房间,就听见厨房里传来摔破碗的声音。长孝急忙赶去,发现闵立行正坐在地上,手里拿了块碎片,碎片里盛满月光。闵立行眼中仅那么点犹豫,拿起碎片,便向自己的手腕割了。长孝赶过去时,血已沿着手腕股股流出来,闵立行却笑了,从未有过的清醒,说道,你让我死吧,我终究可以死了。长孝拒绝想任何东西,忙先替他把伤口按住,道,你不能死,你不可以死,我也还没折磨够你呢。闵立行依然笑着,说道,我欠你的,也算都还了,你放手吧。说着,身子渐渐软下去,倒在地上。长孝不知为什么,竟哭起来,大声喊道,不准死,不准死,我不准你死。闵立行早倒在地上不动了。
长孝日夜守护在闵立行床边,气息还是微弱,脸上更是一点血色都没有的。七叔等他们都劝长孝去歇息一下,一直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心中对长孝这样关心闵立行的病势,也纷纷起了疑。七叔终忍不住,一天,开口问了长孝道,他是不是已经忘了他父亲的仇,还是因为以前在闵府住过一段时间,被闵立行迷惑住了。长孝什么也没说。那天晚上,长孝独自夜里起来,在贾庆生遗像前,忽跪下来,磕了几个响头,声音哽咽着,道,爹,是孩儿对不起你,孩儿对不起整个贾家。
第二日一早,便有个下人急急忙忙跑来回周七说,闵立行不见了。这时,一直服侍长孝的一个下人,也跑来报告说,少爷也不见了。周七像一下子全明白了,昨晚,长孝在他父亲遗像前说的话,他都听见的,至今也知道,长孝和闵立行到底是为什么失踪了。
只见闵立行身上已大好,在长孝终日悉心照料下,精神好似从前,但终究烟瘾已深入骨髓,再难戒除,好时甚好,坏时甚坏。而长孝,虽平静度日,但毕竟受良心谴责,终日不安。两人之间的爱恨情仇,虽从不提起,但何尝不是一根尖利的刺,刺的两人心里都挣扎煎熬。
一日,长孝自上山去,到贾庆生坟前磕头。闵立行也说同去。长孝并不加以阻止。两人至贾庆生墓前,长孝化纸后,长跪不起。闵立行至此时,也业已尝尽人生百般滋味,所谓沧海沉浮,兴衰成败,都不过转瞬之间的事,最是人生苦短。闵立行说也想为贾庆生拜上一拜,长孝起,为闵立行递上一束香。闵立行屈膝而拜,哪知瞬间风云变化,阴云密布,之后没多久,更是风雨大作,电闪雷鸣。闵立行和贾长孝皆面如土色,知是天上贾庆生阴魂显灵,闵立行再不敢拜,站起退下。长孝复跪下,又为之敬上一香,心中痛苦绝望更不用提的。自私自将闵立行带出来后,就已犯下滔天罪过,长孝从不敢想未来日子如何,只知过一日是一日,死也不后悔的。
长孝拿出一把匕首,闵立行以为其要自寻短见,忙劝下,长孝不理,只在贾庆生坟前挖坑一尺,埋下后,口中自吟道,待你死后,长孝也将死于此。
闵立行自要去报仇,长孝并不规劝,他心中早打定主意,只对闵立行说,你去吧,我自会在家中等你。
三日后,得消息,南京闵府一夜之间,由一把火烧得灰飞烟灭,原闵府管家图巴然,在闵府后巷,发现身上至少十处刀伤,全无致命之伤,乃失血过多而死,而另一奸贼周天顺,也在不远处是以砖头击中头部死的。
是夜,闵立行回至寓所,开门时,便发现胸口刺出一把匕首来,心中懊恼悔恨,但也深知早晚会有这一天,并不怪责贾长孝。闵立行尸首横卧在门槛处,甚至一只脚都还没跨入房内。长孝离去,本想回至以前居住的农庄,告诉七叔,他儿子致死的原因,但想到周七毕竟服侍他家长达三十余年,即使他后人对他们贾家有什么亏欠,也大可一笔勾销了,又想到自己曾犯下的滔天罪过,更是再不想追究一个外姓人的罪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