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郭长义确实在鞠广大的生活里掘了一眼深井。二十年前,刚结婚的那个夏天,在野地里放牛薅草,薅着薅着困乏得受不住,跳进一
歇马山庄的两个男人(2)
眼枯井睡了起来。结果,牛吃了村长刘大头家的庄稼,遭到刘大头老婆吕光荣一顿辱骂:躲,叫你躲他三辈四辈也躲不出地垄,想偷懒你没那个命,有本事供个儿子在外给老娘看看!鞠广大从那眼枯井爬出,发誓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儿子上学,让儿子长大在外。后来,他也确实那么做了,他拼尽家底儿供儿子上学,用了近二十年的时光,在一个女人用语言掘出的深井里攀爬,虽然最终也没能真正爬出‐‐那不争气的儿子竟然和他一样当了民工,可毕竟,那眼井只掘在心里边。心里的疼,只有自己知道,外人看不见。而现在,郭长义不但在他心里边掘了深井,还把井掘进了他的祖坟里,他不但让整个歇马山庄人都知道了他的疼,还以高出地面的一堆泥土,永远突出着鞠家的耻辱。这哪里是什么深井,简直就是无底黑洞万丈深渊。
恨,是一点一点在鞠广大心底里复苏的。晌午时分,当恨充斥了鞠广大整个身心,他慢慢地从深渊里爬了起来,趔趔趄趄走出堂屋,推开风门。鞠广大走出家门要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奔老婆坟地,用铁锹将它平掉;也不是去郭长义家,揭了他的锅,烧了他的房,不是。他只是愣愣地站在院子里东张西望。日光烈烈地泼洒下来,使鞠广大一时间睁不开眼睛。听到风门响动,看到鞠广大从门口走出来,寂静了一上午的院子突然地喧闹起来,猪立即离开猪窝,走到圈门口,喀啦喀啦啃着石头,鸡们扑棱棱从地面飞到草垛上,脖子一伸一伸,咯咯叫着,而一直蹲着的鸭子们则呱呱呱从院门口站起,你追我赶晃到鞠广大跟前,用嘴争相嘬着他的裤角。躺在炕上和走出家门的感觉是不一样的,躺在炕上想眼前的日子,不管想多远,都是一个从天棚开出去的黑洞;当站起来,走出屋门,日子便统统有了立体的、流动的、近在眼前的模样。原本,一种恨意支撑着鞠广大从炕上爬起来走到院子时,他并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可是,当明晃晃的日光、乱糟糟的院子、为了引起主人注意嘈叫着的畜禽们一同向他包围过来,不经意间,鞠广大就跨越了他跟现实的距离,日子的内容自然而然就摆在了他的面前。鞠广大先是到厦子里舀了秕糊和谷糠,用混水搅拌起来倒进猪圈,随后,又到厦子找到装苞米的袋子,抓一瓢苞米粒撒到院子里,当猪鸡鸭欢快地离他而去,他又在院子里找到两只水桶,揭开装有混汤菜的锅盖。
一股说不上酸还是臭的浓浓的气味扑面而来,驱走了锅边的一群苍蝇。鞠广大迎上这气味,使劲嗅了嗅,又用锅台上的勺子舀进嘴里尝尝,见并无太重异味,便一勺一勺舀进水桶。
鞠家院子里的动静,住在前街上的人家都听到了。鞠家院子里有一锅混汤菜,过了正午再不送出,完全有可能臭掉。当然,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歇马山庄无人不知鞠广大老婆和郭长义的事,他们静静地倾听鞠家院子里的动静,其实是在关心鞠广大对这件事的反应。昨天,鞠广大当着大家的面请出郭长义,还和郭长义一唱一和,村里上了岁数的老人,背后都对鞠广大竖大拇指,夸他是爷们儿,了不起。可是心里谁都明白,鞠广大再了不起,再是个爷们儿,埋了人回到家里独守空房,也有受不了的时候。鞠广大受不了了,又无处发泄,会动什么样的念头,真是不好预料。其实这个上午,最关心鞠广大的,是东院举胜子媳妇,她一上午就在院子里转悠,晾在线丝上的衣裳一会儿从东边码到西边,一会儿从西边码到东边,耳朵和目光一直杵在西院。举胜子媳妇是村里有名的热心肠,但她的心肠一热就容易过了头。去年夏天,村西王二嫂家鸭子丢了,问她看没看见,她抬脚就带王二嫂来到王三嫂家,一口咬定她亲眼看见王二嫂的鸭子进了王三嫂的家门,结果挨了王三嫂好一顿骂。
任何事情都有个度,心热大了最容易烫伤的是自己。昨天,把柳金香身子不干净的事告诉鞠广大,本是为了减轻鞠广大死了老婆的痛苦。可是说出那件事的结果,使她再也没有了安宁,一整夜加一上午,她的心都仿佛扎在了绷紧的皮筋上,一抖一抖的。她盼着西院有什么动静,又怕西院有什么动静。盼,是盼有动静来证实鞠广大还是鞠广大,并没出什么三长两短,怕,是怕有动静来告诉她,鞠广大火了或是疯了,动刀动斧去找郭长义。有好几个时辰,她都想绕过西院,到鞠家看看,最终不知怎么又打消了念头。
举胜子媳妇害怕的事情没有发生,鞠广大做了他该做的,不该做的什么也没有做,或者说,他做了他不该做的,该做的什么都没有做。这令举胜子媳妇十分感动,尤其当看到鞠广大挑着一担混汤菜走出院门,她的身子忽地一热,瞬间,一股热热的气流就涌上了她的脸和眼。
在这场葬礼中,举胜子媳妇付出最多,人家将儿子盖房的檩子都献了出来,这是一份很重的人情,实质上只给一点点混汤菜远远不够。混汤菜仅仅是种表示,一个开头,可是,鞠广大走过草垛头,并没拐进举胜子媳妇家,而是继续向东走去。
歇马山庄的两个男人(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