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怎样的下午啊!如果说好日子到结婚这天达到了极致,这个极致就是农委主任说完那句话之后的时光。鞠广大送走最后一个客人,回到院子里,就再也站不住了,就一下子坐在了三黄叔坐了一上午的木椅上。人在快乐时应该是精神抖擞的,是浑身有着使不完的劲儿的,可是鞠广大反而委靡下来,瘫软下来,反而痴呆呆地两眼发直。他喝了太多的酒。
被一个巨大的报复的快感袭击着的鞠广大,在新婚之日的下半晌,烂醉如泥。他眼看着帮忙的人们在院子里帮他干活,脑子里却一片混沌一片空白。他的脸一直仰着,眼直直地瞪着大家,表情极其空洞,那空又不是真正的空,是满了之后的空,饱胀之后的空。因为他的眼睛里布满了红红的血丝,嘴里一口口吐着酒气。后来,他的眼球瞪着瞪着就不动了,眼皮也有些僵硬。见他困顿,三黄叔差人扶他进屋,可是他一直往外拽,不甘心告别这快乐和热闹似的,不肯进屋。但他没有拗过大家,他还是被提前扶着进了新房。
鞠广大从沉醉中醒来,已经是夜里十一点。这时节,帮忙的人们早已离去,热闹和忙碌已经被沉寂和沉静替代,屋子里,院子里,一点声音都没有。鞠广大睁开眼睛,四下环顾,好像有些不适应,好像自己在做梦。他的眼前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全是红的,红的窗帘,红的被褥,红的柜子,就连灯光也是通红通红。他脑子里一点点浮出了白天里的热闹场面,多日来忙忙碌碌的自己。可是那样的热闹和忙碌浮现出来,他不知道到底哪一个是梦,是白天还是现在。后来,他爬起来,他在东张西望中看到炕头被子里躺着的女人。看到女人,他突然清醒过来,清醒了眼前的现实:这是他的新婚之夜,这个女人是自己刚娶回来的女人。鞠广大一下子慌了起来,腾的一声跳下地,他慌乱的样子,好像他对这一切毫无准备。
跟一个陌生女人在一起,正是一段时间以来忙碌的目的,正是一天来热闹奔着的结果。可是当忙碌退去,热闹退去,女人像海上的礁石一样水落石出,鞠广大竟惶悚得不知如何是好。
鞠广大朝女人看着,她在被子里睡得很沉,因为她的脸上仍然戴着白天时的妆,有点不像真人,不过喘息声还是能够听见的,是真人的喘息,睡得十分香甜的喘息。鞠广大看了一会儿,轻手轻脚推开门,经堂屋来到院子。院子里一派狼藉,喜事之后的狼藉,他穿过狼藉解了一泡尿,之后,回到屋里,站到炕前。他点燃一支烟,一边吸着,一边极力寻找着白天的快意。可是,他忆起了白天乃至一段时间以来的所有景象,他甚至忆起了乡农委主任那句话,就是找不到快意。那快意好像白天的阳光,一经被夜晚吞噬,便再难找到,关键是,鞠广大身边多了一个女人,他不知该如何对待眼前的女人。
吸完两支烟,鞠广大上了炕,但他没有去动炕头的女人,他从炕梢拿来一床被子,将枕头移出来,躺了下来。他已经大半年没有沾过女人了,那样的暖意,在工地干活时天天都想,即使老婆死后,他也在睡梦中想过。可是眼下,鞠广大没有半点那样的念想,她的喘息,她的睡相,都让他感到陌生。在这新婚的夜晚,鞠广大想起了前妻金香,金香不管多累,从没有先睡的时候,当然是因为他睡了黑牡丹才睡了,可是换了金香,肯定会等到他醒或把他叫醒,毕竟,这是他们的新婚之夜。
快意,忙碌热闹中的快意,真的就如被夜晚吞噬的日光一样消逝在眼前的现实里,随之而来的,是面对一个女人的陌生。前妻柳金香如何镜子一样站在鞠广大对面,让他在自觉不自觉中有了参照,照出黑牡丹的陌生,这一点鞠广大并不清楚。那个晚上,他内心里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天快一点亮,也许天一亮,一切都会好起来。
天终于亮了,天是因为鞠广大的盼望才亮的。鞠广大在第一束光线照进窗玻璃时,霍一声爬起来。然而,当鞠广大在院子里干了一早上的活儿,终于等到屋子里的女人起来,彼此间的陌生,如同日出之后天地之间的距离,更加地大了起来。
其实鞠广大刚刚起来不久,黑牡丹的外甥,刘大头的侄子们就来到院子里帮助收拾残局了,有亲人帮着收拾残局,应该高兴才对,可是因为炕上的女主人一直没有起来,鞠广大内心特别焦急。有女主人和没女主人,总归是不同的。有了女主人,用混汤菜打点人情的事,就不该是男人管的。有了女主人,一早生火做饭的事,就不该是男人的事。都七点多钟了,女人还没起来,鞠广大只好把送混汤菜的事交给外甥,进门揭锅
歇马山庄的两个男人(20)
生火做饭。七点二十,女人终于起来了。女人起来,洗了脸,梳了头,上了厕所,之后,就在炕上慢慢地叠被子,一直叠到饭收拾到桌子上。
新人进门,都有一个熟悉的过程,黑牡丹又不同别的新人,结婚之前,没怎么登门,他们结得太急切了。开始几天,鞠广大在心里这么安慰自己,一日三餐,只要到点,就总是拿草,生火。为了让她了解家里油盐酱醋的位置,鞠广大每用什么,都顺嘴喊一声,油在碗柜下的坛子里,大米在厦门西南角的缸里。可是,黑牡丹哼哈答应着,看都不看一眼。第二天,第三天,鞠广大只要说下去,她就答应下去,她每天能干的惟一活路就是烧火。只要鞠广大生火,她就蹲到灶坑,两眼瞅着锅底,仿佛她嫁到鞠家只为了烧火。她烧火,看上去很投入,目光里映着火光,一跳一跳,实际上早走了神儿,因为她只知加草,从不把握火候,鞠广大不发话,就一个劲地烧。不做饭也不要紧,最让鞠广大不能忍受的是,吃罢饭,撤了桌,她马上打开电视,什么锅碗瓢盆收没收拾,什么猪鸡鸭喂没喂,问都不问,衣裳倒是换得挺频,每天都穿得新锃锃,一天一套衣服,家里家外走着,扭着腰,像个演员。当然,最让鞠广大受不了的,还不是这些,而是她的无话,她的冷。要是鞠广大不和她说话,她绝不主动说话,可要是她的姐姐来了,又嘁嘁喳喳说个没完。晚上,鞠广大为了消除陌生,试着慢慢把腿伸到她的被窝,可一旦碰到她,她会嗷的一声,立即压住被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