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民工们转移了战场,工地上分外寂静,日光从天空洒下来,掉进脚手架的方格,使鞠广大穿在楼道里的身影有些迷离。自鞠广大清醒是自己遭遇不幸而不是其他什么人,便决定做两件事:第一,找儿子;第二,取回工具。鞠广大再次攀上脚手架,鞠广大明显感到身子发软,腿发飘,以致攀到楼顶时,眼睛突然一黑,天旋地转起来。鞠广大握紧铁架,闭上眼睛,许久不敢抬头。当眼前闪烁的金星贼一样溜走,鞠广大才抬起头来,睁开眼睛,他看到了那只平平的泥板和乖乖的瓦刀。它们躺在那里,静静的仿佛已经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实上,主人清楚了,它们自然就清楚了,它们跟了鞠广大十几年了,它们相互磨光了平面,磨尖了利刃,一对兄妹一样跟随他走南闯北。可是,当鞠广大把它们拿到手中,一个念头在心头忽地一闪,老婆死了,要它们还有什么用吗?
不管鞠广大愿不愿意他的儿子像他,或者,他像他的儿子,此时此刻,有一个感受,他和他的儿子是一样的,那就是,哭不出来,找不到悲伤的感觉。鞠广大取回工具,将它们卷进行李,鞠广大一遍遍想,老婆死了,老婆从此闭上眼了,看不到他鞠广大也看不到儿子了,更看不到冬
民工(3)
天挣回家的票子了,每年到了冬天,他把票子扔到炕上,老婆都欢喜得不行,趴到炕上一扑把钱揽在怀里,她那揽的样子,好像那钱是一些鸥鸟,一不小心就会飞走……可是,意识里的事一直就在意识里,它们坚硬地穿过他的脑袋和心,让他只看到赤裸裸的事实而看不到感情。有的时候,鞠广大还是能够看到自己感情的,比如刚搬到楼里那晚,儿子伙同那些愣头青们狂吼&ldo;盖楼难啊,住楼更难,可是后来人,为你感叹‐‐&rdo;他就哭了。他不知道那是一首什么歌,也从没有听到过,可那歌词他听懂了,那歌词嵌在那样的曲调里,被他们一遍遍重复时,仿佛有一汪水漫到了他的心窝和胸腔,使他一瞬间满口满眼都是雾,身体在水的世界里沉浮,各个部位都苏醒了,都有了潮湿的、滋润开来的感觉,后来,渐渐地,他被水灌满,淹没,就沉到了水底,就支撑不住,就想放声大哭。鞠广大清楚儿子们狂吼是因为高兴,可是他受不了这高兴,儿子们的高兴让他陷入了一种感情‐‐一种说不清楚是悲还是喜的感情,一种平常的他难以见到的感情。他不想看到自己的感情,于是他摸黑走近儿子,实施了做父亲的暴力。感情,到底是个什么鬼东西,该来时不来,不该来时,又汹涌澎湃地乱来。此时此刻,鞠广大被感情这怪物给镇住了。
鞠福生和父亲住在一个楼壳子里,却不在一个屋。所谓床,就是用木板搭起的通铺,通铺上再放上草垫子。因为是夏秋之交,天气暖和,民工们极少铺褥子。有的从家出来,压根儿就没带什么褥子,光光一个肉身滚来滚去,反而省事。鞠福生因为第一次出来,母亲给他做了簇新的被褥,可到工地没几天大家混熟了,夜里就被从褥子上揪起,&ldo;就你身子金贵,快滚下来!&rdo;早已同民工打成一片的鞠福生,看着空落落脏兮兮的床铺,不知道父亲指的收拾东西是什么意思。行李回来还要用的,而作为小工,一把铁锨一双手就是他的全部工具,还有什么可收拾的呢。
鞠福生在通铺前站了一会儿,之后,将行李放开,重新卷紧,往墙上推了推,正推时,只听里边传来一声闷骂:还不打行李!你以为走了还能回来?!鞠福生愣住了,难道妈死了,民工也……这时,一个影像突然浮现在鞠福生眼前,那是刘长生,三个月前他儿子死了,他回家办丧事,十天后回工地,工头坚决不用,说这是工地的规矩,走了就走了,别想再回来,要不大家进进出出工地就乱了套。话听起来有理,其实是借机克扣民工工钱。儿子死了,又断了活路,断了前几个月的工钱,刘长生在工地上哭闹了两天。那两天,工地上一片寂静,只有搅拌机的隆隆声而没有说话声,以至刘长生走后的好多天,工地上都毫无生气,仿佛遭了一场严霜。想起这个事实,鞠福生不禁打了一个冷战,真的感到了一种萧瑟的冷意。如果说妈死了是飞来的横祸,那么回不了工地,便是这横祸上的严霜,因为他和父亲已经在这里干了六个月,六个月的工白出了,这是多大的损失啊!
不到十分钟,鞠广大和鞠福生就把行李卷儿捆好了。鞠福生往行李里裹饭盒时,饥饿已经丢到九霄云外,因为他在恨一个人。恨使他的胃充盈起来。倒是鞠广大打完行李,听到肚子在叽呱乱叫。父与子打好行李,背起来,一个站在里屋,一个站在外屋。儿子在等父亲先走,儿子想以对父亲的服从,来表达对父亲的体谅。半年来,他一直与父亲对立、别扭,不看他不听他,独往独来。可是,鞠福生却又听到一声闷骂:&ldo;还不快走!&rdo;
厮守了六个月的工地就要撤出了,鞠广大在走出楼壳子的时候,下意识地停了下来,朝后边看了看。撤出工地,是每一个民工从住进工地开始,就升腾在内心的一个梦想。他们不喜欢工地,又不得不住进工地,于是苦熬苦干几个月,再撤出工地便成了他们燃烧在心底的一团火,它在每一个歇息下来的时候,在每一个偶尔寂静的时刻,烤着民工们的额头、眉梢,在民工们的视觉里闪亮‐‐那离开工地的时刻,永远是有着斑斓色彩的。日光灿烂无比,跳跃在民工们的背上,而裹着他们背上行李的塑料布,则放着耀眼的光芒。他们相互盯着对方鼓鼓的行李,会意地抿着嘴,不说话。他们的沉默像他们的行李一样,裹挟着一沓锃锃新嘎嘎响的票子,裹挟着他们与老婆曾经欢聚的温度,囊中的票子和心中的温度使他们之间突然地就拘谨起来,有些假模假式不好意思,他们又因为突然地收起粗鲁假模假式而感到好笑……事实证明,鞠广大做民工十几年,从没有在哪一次离开工地时实现过这个梦想。工地是每年都要离开的,工钱却从来没有按期付给,等待工钱,把他们从劳动者变成了乞丐。他们圪蹴在空荡荡的楼壳子里,煮着简单的饭食,整天瞪大眼睛搜寻工头的身影。他们严阵以待的样子,仿佛是一些蓄机挑衅的闹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