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利者的快感,在鞠广大结婚这天晚上,达到了极致。那一天从老牛山回来,郭长义炒了一盘鸡蛋,一盘花生米,烫了一壶酒,饭桌上自斟自饮。郭长义一边喝酒,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问老婆一些有关鞠广大婚礼上的事。虽看不惯鞠广大老婆刚死就找女人,但腿脚能动了,总归坐不住,需要到热闹场合散散心。其实他的老婆在那天晚上表现得相当反常,一双小眼睛长时间地斜睨着他,好像要在他身上验证着什么。可是郭长义对这一切毫无察觉,只是一遍遍逼老婆讲述白天的情景。老婆的讲述,自然是连嚼带骂,什么鞠广大那个丧良心的杂水满脸带笑,什么黑牡丹那个妖里妖气的杂水黑脸擦得就像驴粪蛋挂了霜,什么刘大头陪乡上来的杂水光&ldo;马尿&rdo;就喝了好几箱。老婆句句带着杂水二字的骂,自然有着丰富内涵,是连带着郭长义一块儿的,可是郭长义什么也听不出来,他只是得意地听着,在他耳朵里,老婆的骂根本不是骂,而是在描
歇马山庄的两个男人(23)
述刘大头和鞠广大的快意。他耳朵里听的,是刘大头和鞠广大的快意,心里装的,却是自己的快意。其实喝到后来,听到后来,郭长义心里已经什么也装不进了,已经很满了,已经满得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而喝酒了,快意,已经变成了满嘴酒气一腔废话了,他的一腔废话就一个字:好,好,好……
那天晚上,郭长义并没喝太多的酒,仅一小杯,但他醉得一塌糊涂,怎么上的炕脱的衣完全不知道。后半夜,他从沉醉中醒了过来,他醒来,一开始,还迷迷糊糊,还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后来,他看清了挂在窗上的月光,看清了月光下老婆煞白的脸,看清了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屋子,就这么的,一点点的,他想起了夜晚里的酒,想起了刘大头,想起了鞠广大的新婚,想起了那句在他看来足以能够打败刘大头的话……然而,这个晚上,当那句话再度想起,便不再是一句话,而是一个幽灵,一个女人的幽灵,她好像就停在门外,专门等待郭长义从睡梦中醒来,好跟着月光一起泼洒进来。她泼洒进来,郭长义却再也找不到胜利的快感了,那胜利的快感恍如一场梦,全被搁在了夜的那一边,他能感到的,是与一个女人无限的温存和缠绵,是一个身体与另一个身体的如胶似漆,柔情似水。
也许,她是被鞠广大放出来的,鞠广大和黑牡丹结了婚,就把柳金香放了出来;也许,自从那样一句话破土而出,她就已经跟在郭长义身边了,只是他那时被突如其来的胜利冲昏了头脑,使他忽视了她身体的存在,或者说,虚无的胜利掩盖了她的身体。反正,在鞠广大的新婚之夜,在胜利感消失之后,柳金香的身体显露出来了,她跟月光一起洒进来,是那样凉滑、柔软,她的手抚摸着他的脸,脖子,胸脯,一寸一寸,她的手轻极了,如同春天里的柳絮;她的腿绕在了他的腿上,没有多少重量,却叫你喘不过气息;她哈出的气在你身上流动时,滚热滚热,叫你的心往嗓子眼里欢跳,他一遍遍调整着姿势,抚慰着柳金香的身体;当曙光透过窗扉射进来,郭长义已经大汗淋漓。
天亮了,日光又一次从东边升起来。日光升起来,却并没有送回昨日以及几天来悬于心头的快意,反而照见了郭长义的清癯、消瘦。一夜之间,郭长义竟然瘦得不成样子,眼窝发黑,脸色泛黄。郭长义其实早就瘦了,但没有瘦得如此厉害,村里人大街上遇到,大老远就喊,妈呀长义,你怎么啦?怎瘦成这样?郭长义瘦成什么样子,他自己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只知道,在鞠广大与另一个女人结婚的那个晚上,他开始想一个人了,想柳金香。这是一个意想不到的局面,但它确实发生了,郭长义想柳金香,想她的身体,想她的气息,想她的温柔。每天晚上,只要夜幕降临,她就穿着枣红色小褂向郭家院子款款走来,她走来,先是站在院子门口,瞪着黑幽幽的眼睛,看着她喂猪喂鸡。她的目光总是跟着他,躲着他的老婆,她一见到他的老婆就忽地消失,等他老婆进屋,再出来。她最热烈的时候,还是在他的老婆睡着之后,那时,她一点不像原来那样含蓄,变得十分野泼,完全就是一个风流女人的样子……因为想金香,郭长义不喜欢白天而喜欢夜晚,因为只有夜晚,他才得以与她亲近。但后来,柳金香彻底没了顾忌,大白天里,也要与他亲近,她的身体在白天里,已经不是身体,没有重量,但她压在他的心上,让他时不时地就叹一口气。就这样,一个又一个夜晚,一个又一个白天,到后来,郭长义竟像鬼神附体一样,无论走到哪里,都痴呆呆的。
终于,国庆节到了,时光再慢,也还是时光,总要向前流着,庄稼人不讲究国庆,郭长义却是天天数日日盼。郭长义盼,并不是讲究,而是选中这个日子做一件大事。这件大事,当然是日思夜盼的结果。国庆的前一天,郭长义骑车到小镇去了一趟,买回鼓鼓囊囊一包东西,是一摞印好了冥钱的黄裱纸和几炷香。这些东西村里金水小买店就有,但他还是去了镇上。在歇马山庄,祭祀亡灵的鬼节一般是指农历十月一,郭长义这么早就买回香纸,老婆狐疑地看着郭长义,怒斥道:干民工干的把鬼节都忘了,不是阴历吗?郭长义却说,多少年没在家呆了,俺给祖宗过两回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