鞠广大累极了,乏极了,自从进院,他被三黄叔支来使去快成了一根转轴,红事白事都是一样,累的就是最亲近的人。这世界人与人越是亲近,越是欠着感情债,从正面看,似乎是水涨船高,可是倒过来看,就知道老天爷有多么计较,把什么都给你抵消了,你获得了最多的感情,你就得付出最大的代价。然而,在这个晚上,鞠广大一点都不知道,还有更大的代价在等着他。
鞠广大跪累之后,坐了下来。他把脚盘在腿上,到底是平辈人,不怕老婆怪他。他的一双脚板是赤裸的,从刘大头家出来向天空踢掉一只鞋子
民工(17)
,一双鞋的命运也就昭然若揭了。一双脚板,其实是他走进伤疤的一次写照,就像儿子是他失败的一个写照一样。不过,此时此刻,鞠广大没有有意躲避儿子,如同虱子多了不怕咬,疼多了也就不怕疼一样,他从刘大头家回来再看鞠福生,反倒没了什么感觉。他盘腿坐在那儿,打开一沓沓邻居送来的冥纸,擦火点燃。他从进门还没来得及给老婆烧纸,他太应该给老婆烧烧纸了,纸就是钱,干了半年民工,太该挣点钱给老婆花了。
事情就是在这一时刻发生的。这一时刻,鞠广大看到了掉在地上的肥肉。其实,自从饥饿在他胃里爬过那道山岭,他就一直没有见到它,这一块掉在地上的肥肉,让鞠广大清清楚楚看到了饥饿的身影。也许,是发现它掉到地上,太可惜了,半年多来,他还没有吃过这么一块又饱又满的肉呢;也许,是它的样子太诱人了,肥的一面,黄焦焦地透着酱油的颜色,瘦的一面,则是一层黑油油的红,鞠广大没有丝毫犹豫,就从地上捡了起来,弹弹上边的泥土,一个顺劲,就扔进嘴里。
鞠福生一个晚上都想着这块肉,却因怕别人看见没能吃上,而鞠广大根本不怕别人看见,一块肉吃到嘴里时,近在咫尺的儿子和坐在灵棚那头的三黄叔却谁也没有看见。大肉在鞠广大嘴里瞬间融化,化成沁人肺腑的热流,化成了巨大无比的美味。这美味着实太巨大了,鞠广大浑身通了电一般,酥酥的,美味顺着喉管一点点走入食道、肠胃、腹部,然而就在这时,就在美味走进鞠广大腹部时,一只手突然抓住鞠广大腹中的肠子,那只手抓住肠子不是抖,而是扭,转盘一样的疼顿时爬满了鞠广大的神经。鞠广大嗷的一声,两手赶紧捂住肚子。因为猝不及防,他的声音吓坏了身边的人。鞠福生立时从迷瞪中醒来,瞪大眼睛,三黄叔从灵棚旁跑过来,两人一起扶住鞠广大,不迭声地叫道:怎么啦,广大?
怎么啦,爸?鞠福生的声音有些发直,是劈了叉那种。鞠广大顾不上回答,只顾一个劲地在地上滚。他先是觉得肠子被人抓起,扭了个劲,不久,就觉得被人撒了汽油点了火,那种疼是揪心的疼,是活活被烧灼的疼,那种疼没有气的蒸腾没有水的拨离,是彻头彻尾的干疼。三黄叔和鞠福生见此情景,彻底惊呆了,三黄叔震惊片刻,立即认定是亡灵在作怪,他曾遇到过这种情况,大都是媳妇虐待婆婆,婆婆死后就叫媳妇肚子疼。鞠广大怎么会虐待老婆呢。认定是亡灵作怪,三黄叔赶紧站起,走到灵堂边,语气温和地说:金香,看在多年夫妻面子上,你不能折磨广大,广大哪里舍得你走啊。
同样内容的话重复三遍,只见鞠广大滚动的身子停歇下来,球一样缩成一团的身子舒展开来。仿佛经历了一场暴乱,灵棚前一片狼藉,冥纸烧成的烟灰被鞠广大滚得四处飘散,惊飞的鸟似的。见鞠广大不再滚了,三黄叔说,是金香不愿走,不舍离开你,没事儿,这回好啦,俺跟她说好啦。
鞠广大在儿子的搀扶下从地上爬起,劫后余生似的看着灵棚,看着灵棚前的供桌,看着曾经躺着一块大肉的地面,霜打树叶似的低下了头。
是在父亲坐起来之后,鞠福生才发现那块肉不见踪影的。最初,他不敢相信是父亲吃掉了它,他跪下来凑近供桌,借给母亲上香的机会四下偷偷寻找,当他怎么找也没能找到,他知道没错,一切都是真的,父亲偷吃了那块猪肉让母亲见了怪。这个事实被认定后,一种说不清楚是悲悯还是辛酸的情绪夜风一样袭击过来,鞠福生几乎不敢再看父亲。
夜静极了,一点声音都没有,蚊虫好像也疲倦了,它们停在灯泡边的木柱上,不再到处乱撞;夜籁好像受到刚才的惊吓,躲到远处;因为是凌晨两点,爱管闲事的狗也不再叫了,倒是风不知疲倦,不知困,一阵阵从后背吹来,从宅院四周的墙头吹来。八月的夜风,应该是清凉中带一丝潮气的,应该是携了苞米的清香又裹了艾蒿的苦味的,八月的夜风在歇马山庄,从来都是最柔和最酥软最神秘的,你不知道它从山南边来还是从海北边来,你不知道它从天空中来还是从地腹深处来,它想来,不请自到,它看上去是那么小心翼翼,它溜在庄稼的缝隙里,窜在院墙的根角里,它躲避着灾难也抚慰着灾难,它清点着时辰又推动着时辰,它追赶光明时稍纵即逝,它煽动黑暗时却从容不迫,这就是八月的夜风,这是八月的夜风吗?这是在鞠家宅院轻轻掠过的八月的夜风吗?
这一点,在外边做了十几年民工的鞠广大已经无法感知,在外边读了三年高中又做了半年民工的鞠福生也已模糊不清,清楚的,只有一辈子也没离开歇马山庄的三黄叔,他做管事儿的四十年,守过四十年的灵,四十年来,在八月的日子里死去的不下三十人,他太清楚这夜风的风骨和形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