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芙蓉原本还在为当前突发状况感到困惑,听见太子那一声“老二”,哭声一消,困惑顿时僵住,逐渐变成了密密麻麻的恐惧,像有千万条小虫顺着脚后跟慢慢往上攀爬,沿着后脊钻入发中,蚕食皮肉。
她抬起头,借着灵堂里摇晃跳跃的烛光,也借着天上忽闪的雷电,目光直直望向那抹黑影。
白光中,她赫然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睛。
金瞳凤眸。
哪怕整张脸被血污糊满,只凭那双眼睛,武芙蓉也能一眼认出人是谁,化成灰也能认出。
是他,他回来了。
可他怎能回来?
他不该回来!
或许不是人,是他的魂魄回来了?那这倒是不足为惧的,死人怎么能斗得过活人,死都死了,哪来的本事去和活人厮杀,回来也无非是再被弄死一次。
可空气里弥漫的血腥气,又在提醒武芙蓉,站在那里的,的确就是个大活人,因为鬼魂是拿不了刀的。
可是,为什么……
武芙蓉眼神逐渐扭曲,里面充斥满了不甘、怨恨,以及百思不得其解的茫然,使得她连害怕都顾不上了,就那么直勾勾注视着他,眼里好像在说:“你凭什么站在这里?你怎么没死成?你为什么不去死!”
倾盆大雨里,两道目光交汇,雨中人呕出一口血,倒地没了动静。
裴韶早被吓傻,半点反应也无,呆呆站在原处。
王免大着胆子上前,蹲下用袖子擦去来者满脸血污,看清五官后两眼先是震惊一瞪,又颤巍着手去探了探鼻音,确定呼出的气儿是热的,顿时欣喜若狂道:“是晋王殿下!晋王殿下还活着!晋王殿下回来了!快点进宫告诉陛下!就说晋王殿下回来了!”
喊声落下,裴韶的身躯也应声倒地,浑身麻木躺在冰冷的雨水里,头脑空白,反复出现的唯有六个字——“既生瑜,何生亮。”
难道,这一切都是天意么。
“不!不可能的!”武芙蓉看着雨中一群护卫将那人抬起带去送医,神态举止俱是激动,“不可能是他!他已经死了的!他从那么高的山崖上跌下去!他不可能活着回来!”
绿意急忙安抚:“王御史说是,那八成错不了了,女郎莫要慌张,奴婢知道殿下回来了您比谁都高兴,您先缓缓。”
“我……高兴?”
武芙蓉大睁着眼,对绿意欲言又止,最终能从喉中发出的,唯有一声短促凄厉的哀鸣,捶地哈哈大笑道:“是啊,我高兴,我高兴的快要疯了,他活着回来,我当然高兴,哈哈哈……”
绿意不懂她这反应,以为她的病又犯了。
可裴韶懂。
光风霁月的太子殿下,从雨水里踉跄爬出来,看见武芙蓉那张脸起,他就知道,没猜错,先前一切都是她干的,是她把老二陷害至死,也是她收买的人去刺杀雷冲,通通都是她做的。
他本可以按照预想的那样,将她抓起来,穷尽所有手段逼她承认,洗清他身上的嫌疑。
可现在,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老二还活着,老二回来了,是非真相没人比他这个亲身经历者更清楚,又需要旁人多做什么。爱子失而复得,父皇此时必然欣喜欲狂,眼中除了老二再无他人,又会听他这个不讨喜的儿子,多说什么。
裴韶忽然间感到无比可笑,自己可笑,武芙蓉也可笑,所有人的所作所为,加起来,都很可笑,就像是在为他老二做筹谋,好让他逐渐成为父皇心里最为重要的儿子,直至一日,彻底取代他这个太子。
裴韶闭眼轻嗤一声,再睁眼,便拖着一身雨水走向武芙蓉。
到了跟前缓缓蹲下身,他目光静静观望着这崩溃到几乎疯魔的女子,温和道:“武姑娘,事已至此,你我都好自为之罢。”
……
晋王活着回来,丧事变喜事,灵堂拆了,纸钱扫了,楠木棺材被礼部秘密收走,之前遣散的下人也一并回归,晋王府又恢复了往日的喧嚣热闹。
武芙蓉一连十日未出明月台,昔日何其喜爱晴朗天气的人,如今竟让下人将窗户全都钉死了,白天黑夜,丁点光都透不进来,声音也传不进来,她活在里面,像一缕幽魂。
第十一日,门被推开,傍晚灿烂的余晖泼入房门,倾洒在她的发上,她本趴在案上,感受到光芒,一抬头,正与那人对视上。
时光停滞。
“本王以为,你早就跑了。”他转身将门合上,房中归于一片黑暗。
因为腿伤未愈,他的动作变得很迟钝,甚至能说是笨拙,连走向她,都变得缓慢,沉重异常,像戴了千斤重的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