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垂下目光,慢慢讲述道:“我是家中次子,平阴侯,也就是我爹,一共娶过两任妻子。元配侯夫人因病过世,我娘是他续娶的继室,我家里也有一笔烂账——我祖母不喜欢我娘,嫌她是小门小户出身,行事没规矩,办事不体面,配不上侯府。我爹娘成婚后,祖母几次与我娘商议,让她不要急于子嗣。”
苏锦书见他停了,忙追问:“为何不许有子嗣?”
她这样子是听入了神。
陆锡道:“元配侯夫人命不好走的早,却给侯府留下了一个长子,也就是我大哥,他当时年纪还小,身体也不好,祖母担心我娘有了自己的孩子后,一碗水端不平,薄待了长子。她让我娘等大哥及冠后再要孩子,我娘没答应。他们成婚第二年,娘就怀了我,并不顾祖母的反对,坚持生了下来。”
高门里媳妇与婆母之间的对抗,不是简单一句话就能盖过去的事。尤其是这个媳妇出身微末,娘家没有权贵可倚仗,只能多受些委屈。
陆锡没提其中的波折与凶险,他挑了些细碎的小事讲:“侯府里的关系盘根错杂,我其实不讨族人喜欢,不为别的,只因出身。平阴侯祖上蒙荫,世袭罔顾,是顶了天的富贵,按照大燕朝律法,理应嫡长子袭爵,可大哥他身体底子不好,有个风吹草动就要生病,而我越长越结实,府中人觉得我将来会对爵位有威胁,于是……我五岁那年不幸落水差点溺死,万幸碰上贵人,被及时捞上岸,捡回一条小命,生了一场很重的病,自那以后,我身体也不好了。”
他说得很隐晦。
苏锦书难得灵光了一回,听明白了:“你落水是被人所害。”
陆锡瞧着她:“嗯,挺聪明的。”
苏锦书受到夸奖,却高兴不起来:“可你又有什么错呢?凭什么受这样的对待?”
高门大院里一斗起来就是要死要活的。彩珠夫人没说错,京城太可怕了。
陆锡早已过了愤愤不平的年纪,说起这些事时,异常平静,像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不相关的故事。
他说道:“人生在世不能总盯着坏人坏事,其实我很幸运,遇到肯真心待我好的人。当年那位贵人把我从水中救了上来,他听说我当时处境不好,总是受欺负,还把我带回去,护了我一段时日……不,不止那一段时日,他于我有深恩,此生不敢忘。”
苏锦书好奇问道:“是谁啊?”
陆锡提到这个人,神色和语气都不同了,似是带着无限怀念,他温声道:“你一定听说过他,毓王。”
苏锦书眼神一亮:“是他,我知道!”
陆锡笑了一下,似乎为此很开心。
苏锦书生活在消息闭塞的莲沼镇,对京城的人事一概不知,平阴侯都是第一次听说。但毓王,她知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
每年六月十九是毓王的忌日。
当今皇上登基之日便下旨将六月十九定为中原祭节之一,取名为且夏节。
每年且夏节,皇上都会亲自主持盛大的祭礼,各地百姓自然也跟着过节。朝廷明令各地方在六月十九这一日与国同祭,给各家各户百姓赐粮赐布,有些繁盛的州府早就建起了毓园,供奉着毓王的长生牌位,百姓们常年给毓王爷续着香火。
百姓们得了益处和热闹,自然会记住这一天,也记住那位毓王。
毓王已故去很多年了,苏锦书自从记事起,每年都过这个节。
苏锦书算了算:“六月十九,快到了。再有几天就是且夏节。我们莲沼镇上就有一座毓园,是我爹娘当年出钱出力建的,就在府衙后头。”
陆锡讶异道:“我知道你们镇上有一座毓园,没想到竟不是官府出资,是你爹娘建的?”
苏锦书颇有几分自豪,道:“我爹娘生前可是乐善好施的大好人!”
马车终于离开了山道,走在大路上,日头也刺破了层云,燕语莺啼,苏锦书眼前忽然明朗,她掀开窗上挂的竹帘,笑道:“天晴了!”
阴云已经被赶到了太阳的另一侧,她抬头就见湛蓝的天,明媚柔和。
陆锡说了太多话,累着嗓子了,喝了口茶,润了润喉咙。他放低身子,与苏锦书一起望着晴天,道:“往后你的日子里不会再有雨天了。”
苏锦书笑着回头:“你在说什么呀。”
以后没有雨天,难道总是晴天?
想的倒是挺美?
陆锡道:“我们说好了的,让你亲眼看一看,我是个什么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