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上上海航空的国际航班,群莉踏上了赴纽约的行程。飞机盘旋时,群莉的目光竭力从舷窗望出去,银燕划破长空,上海天际线渐渐消失,她不再压抑自己,泪水夺眶而出。
舷窗外被云烟弥漫,没有任何人类生存迹象时,坐在身边的妇女递给群莉一张纸巾,并对她微笑着。群莉接过纸巾,没有不好意思,她用中文说了一声:“谢谢。”忽然想到,这皮肤黝黑的女人应该听不懂。但她听那女人轻轻说了一句:“不客气”。数小时的飞行,群莉和身边座位上的人,都沉默着,只是空姐送餐时会相视一笑。
飞机抵达肯尼迪机场,群莉拎着旅行箱走下舷梯。
当群莉站在纽约街头,繁华的街景,人们匆忙的脚步,云朵在鳞次栉比的高楼间游曳。她似乎并不感到陌生,这就是自己梦想的起点。她深邃的目光里透着坚定。
在曼哈顿中国城,群莉站在石牌坊前,看着“天下为公”四个大字,注视良久。书法,在此刻的她已经不仅仅是文字的意义了,还包含了思念。
唐人街里的店面,装潢,都是中国式的,掌柜也都说着普通话,粤语,讲英语的都不多。卖的商品也有许多中国货,尤其红色系的节庆商品。她看见了黄大仙,上海老正兴等老字号,心想:中国品牌在这里聚会来了。在国内,如果谁出差到上海,北京的朋友还要托他带些稀罕物品呢。
在一家写着“川外川”招牌的店门口,群莉停下了脚步。她稍稍犹豫了一会儿,就拉开了店门。服务员见她拎着箱子,走过来帮忙。她直截了当地问:“你好,你们店里还需要服务员吗?”
服务员是一位二十多岁的男生,他上下打量着群莉,然后说道:“服务员暂时不需要,目前洗碗工倒是要人,就怕你做不来。”
“我可以的。什么时候可以上班?”群莉急切地问道。
“如果你愿意的话,现在就可以试一下,今天算试工,管饭。”
群莉把旅行箱放在柜台下面,就走进了后面的洗碗间。当她戴上塑胶手套,把手伸到水池中时,她咬住嘴唇,在心里告诉自己:我在这里站住脚了,我很快就会找到更好的工作。她从中午饭时间直干到晚上十点,那个服务生走进洗碗间,对她说,可以去厨房吃点东西,明天就正式上班了,每天工作十二小时。
在厨房吃饭时,群莉被问起是哪里人,她回答说是四川人,大家都不相信。她只得说自己在北京上学,所以普通话还好。早上那个服务生于是问她粤语会吗?她摇摇头,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问。那个服务生放下碗筷,走出了厨房。
”大叔,你们这里还要学粤语吗?“群莉用四川话问着正在吃饭的厨师。
厨师见她果真四川话说得很地道,笑着告诉她:”你洗碗当然不用,到前面做服务员就要会嗮。“
群莉想,等一下就去找一家广东人的店铺,拜师学粤语。
下了班,她拖着旅行箱,感觉箱子好重。但中国城夜间的喧嚣、繁华使她依然兴奋。她边找住处,边想着学粤语的事。现在她知道了,上大学是被别人安排的。出国,无论是否被逼无奈,都是自己找的出路。再难,也要坚持下去。坚持住,才可以图新的,更大的发展。她甚至想:被高考、被分配的人生很可怜,那样过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她找到一家福州人开的公寓,房间只放了一张单人床,一个课桌,一把椅子,但她很满意。她口袋里的钱,给了房东三个月的房租,已所剩无几。她试探着问房东,会不会粤语,想不到房东大叔说:如果你需要学,我把我会的都教给你。
虽然公寓的窗户正对着街市,整夜嘈杂声不断,但这并没影响群莉的思路。
她甚至想写东西了,这让她异常兴奋。一个自幼被灌输古诗词,生长在青山绿水间的女子,她内心用文字表达的欲望,一旦被激发了,就是不可遏制的。
想想晚餐在川外川吃的鱼香肉丝,地道、正宗,感觉回到成都老家了。也让她想起在北大时跟同学们争论,食堂的鱼香肉丝是否正宗,想起自己在三食堂当助理,她知道那时候她被叫做:”三食堂的美厨娘“。
她甚至不太想去申请学校了,想当一个自由作家。她被自己的想法惊到了,老舍都不敢想当专业作家呢,都叫苦不迭地说,为了糊口,不得不去做小学校长,闲暇里才得以苦心创作呢。
海边轮船的汽笛声把群莉从睡梦中叫醒,她揉揉双眼,看看两边伸直双臂就可以触及到的墙壁,对面的门,上面叮了一个挂钩,再回头,就是床头上方那一方窗户了。这就是她在美国的公寓,她想着,这屋里连一个镜子都没有。墙面上也光秃秃地。于是她起身坐在桌边,写了一个购物单,打算上班前去一趟超市。
经过房东的办公室,门口的一间房,一看就是在走道上用三合板钉成了一个盒子,里面靠墙放了一个比长凳宽些的床,房东晚上就在这里值班。
群莉想,昨天那服务生对自己说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自己的确犹豫片刻,一路上,看到华人的商铺几乎都是二十四小时营业,心想:他们不睡觉的吗?连轴转?她担心这样的生活一旦适应了,怕是脑子要转不动了,还当什么自由作家呦。
见房东拎着拖把过来,她忙打招呼。房东边用粤语问她早上好,边给她解释粤语早上好怎么说,客家话早上好怎么说。还问她学粤语是要做什么工作,她说在餐厅做服务员。房东于是让她把餐厅的菜单给他,他可以把菜名的粤语都告诉她。群莉没说什么感谢的话,只是从房东大叔手里抢过拖把,认真地帮他把楼道拖得干干净净。
群莉看看大叔,年纪在六十上下,应该是老华侨了,想他身上一定有很多故事,她把房东大叔当作了第一个小说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