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使张学良微微一怔。他已经多日不曾见到她了,发现她依然是发髻高耸,浓妆艳抹。在严冬将临的时候,她穿着一件灰色裘皮大衣,静静伫立在午后惨淡的冬日光影里。他发现她的目光里含着一种陌生的戒意,同时,也感到她的眼神里含有关切和希冀。张学良望着沉默不语的谷瑞玉,感到她在这时候忽然来到大宴贵宾的场合,必有紧要之事。于是他急忙询问说:&ldo;瑞玉,你在这时候来到这里,必有紧要的事情吧?&rdo;
&ldo;汉卿,本来我不想再过问你的事了,可是,谁让我们相好了一场呢?&rdo;她似乎仍在考虑她该不该对他规劝,要不要说出杨宇霆对她的委托。但是,当她想到自己与张学良从前已经走过的爱情之旅时,还是下决心将心里话都倾吐出来。
&ldo;有话,你就说吧。&rdo;
&ldo;有人说,你的阅兵,是东北换旗以后的一次胡闹之举。阅兵就等于向南京政府投降。汉卿,此事可是当真吗?……&rdo;谷瑞玉明亮的大眸子定定凝视着张学良那张庄重的脸。她发现他的眼神里现出了一抹惊疑。
&ldo;瑞玉,你……&rdo;他万没想到她气喘吁吁找到这里来,开口竟然问起当前最敏感的事情。他心里一惊,有些发怒地挥手打断了她的话,说:&ldo;莫非你就忘记我对你说过的话吗?女人家是不得参政的!&rdo;
&ldo;不,汉卿,你再也不能用那些陈旧的礼法约束我了!&rdo;谷瑞玉这时根本听不进他的劝阻,满腔的激愤恨不得一吐为快。她激动得胸口起伏,急切地向他表白心迹,说:&ldo;汉卿,我是为了你好,才跑到这里来的。我的话难道就不值你听一听吗?&rdo;
张学良沉住气,不再说话。
谷瑞玉说:&ldo;现在有许多人都在看你的笑话。他们对你的阅兵,都已愤恨之极了。有人说你是先父大帅的败家子,有人甚至说你是在拿东三省的地盘,到南京换取个人官爵利禄的罪人!&rdo;
张学良气得脸色铁青,浑身发抖,忽然,他一把揪住了谷瑞玉的衣襟,厉声追问说:&ldo;瑞玉,你给我说清,你所说的有人在说,那个人是谁?是不是杨宇霆和常荫槐?你说,你给我说他是谁?&rdo;
谷瑞玉一把将他推开,说:&ldo;汉卿,你不要管谁在说你,我现在要对你说的是,东北军决不能归南京指挥。那可是先大帅精心扶持起来的军队啊,如果你在这关键的时候一步失误,那么,你就会……&rdo;
&ldo;啪!&rdo;就在谷瑞玉振振有词向他陈述己见的时候,谷瑞玉万没想到张学良竟会突然挥起手来,狠狠在她脸上重重扇了个耳光!那耳光打得她耳朵轰轰作响。谷瑞玉震惊地怔在那里不动了,她双手急忙捂住了被他打得发红发涨的左腮,只感到心里涌上一团恨火。
她眼睛里立刻汪起了泪水。自与他在吉林结识以来,多少岁月过去了,可是,即便他们在感情发生危机的时候,张学良也从没动手打过她一下。可是今天到底是怎么了?谷瑞玉怔怔地呆立在那里,仿佛在做一个梦!那是个连她自己也感到迷蒙的梦!在她眼里,从前对她那么关爱的张汉卿突然变了,他不仅变成了一位顶天立地的军事统帅,也变成了从感情到外观都完全不敢相认的陌生人了!
&ldo;瑞玉,我……&rdo;张学良自己也愣怔怔地呆立在那里,望着自己刚刚扇打她耳光的手在发愣。他感到自己的手有些发麻发木。他对自己动手打人自感震惊!虽然十年的光阴中他与她在生活上时有磨擦口角,但是,他从来对谷瑞玉都不肯恶语相加,更不用说动手打人了。他尽管对她越来越偏离的人生轨道感到气愤和痛惜,尽管他感觉她的思想离自己越来越偏离,可是,他始终在心里安慰自己说:&ldo;没什么,瑞玉她只是任性而已。也许过一段时间她就会改过的。&rdo;可是现在,他没想到她越来越远离自己而去了。于凤至前去经三路请她进帅府定居,那本是他挽救谷瑞玉的一种措施。然而,他没想到谷瑞玉却任性地对这一保护措施予以回绝。现在她居然为杨宇霆等人反对全国统一大计,不计后果地充当起说客来了。当张学良意识到谷瑞玉今日之举已在明显干预他的军政大事时,一时的气愤竟然挥手扇了她一个耳光。他在冲动过后,就感到了自己的失态,他喃喃地说:&ldo;瑞玉,你听我说……&rdo;
可是,还没等他把话说出,竟发现刚才还站在自己面前的谷瑞玉,已经夺门而出了。他记得她在出门的时候,用她那含着泪水的大眼睛,恨恨地盯了他一眼,然后就头也不回地手捂着脸庞愤愤而去了。
月影迷离。积满落雪的地上有一行浅浅的脚印。
张学良从汽车上走下来时,已经子夜了。他站在雪地上,抬头望一眼他熟悉的小楼,发现那常常在半夜里仍亮着灯盏的二楼窗口,如今已是一片漆黑。他知道谷瑞玉早就睡下了。
他走进经三路28号小院时,门房的守门人迎出来为他打开大铁门。张学良感到这积满落雪的小院有些陌生了,他已多日不曾到这里来。自从他和谷瑞玉在奉天交际处宴会大厅一隅的小客厅见过一面后,三天过去了。他再也不曾见到她。现在,张学良想起那天发生的事情,心里就感到万分痛疚。
夜雾中他发现小楼前面积雪皑皑,眼前只要出现谷瑞玉那双眼睛,他就感到世间之事有些不可思议。本来她是自己身边最可信赖、最为亲昵的情侣。然而她却忽然成了自己政敌的一个同情者。如若她不前来为杨宇霆说话,如若她那天问起的不是事关东三省前途的大事,那么,他决不会一怒之下扇打了她一记耳光。那扇耳光打人的举动,决不是他张汉卿处事为人的风格。即便对那些政见不合的肖小之徒,他也历来主张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更何况面对的是自己曾经痴爱过的谷瑞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