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了账,吉宽从小馆里走了出来,把自己送到夜晚的雪地里。雪似乎小了,但风却大了,呜呜呜的,仿佛有无数只野兽在嚎哭。吉宽站在风雪交加的夜晚里,故意让自己冷,让自己失去知觉。可是,他的知觉灵敏着呢,雪花刚刚打进他的领口,他就感到了一股痒酥酥的溪流,它们虫子似的,东爬西爬,一涌一涌的。
在这个晚上,由于怎么冻都不觉得冷,由于大脑的思维异常活跃,吉宽还想起了另一个晚上。那个晚上,他和一个女子差一点就睡在一起了。
他要是和她睡在一起,他们就结婚了,就有一个温暖的家了。他和那女子,是经媒人介绍认识的,那一天媒人把那女子领到他家就走了,扔下他们俩。那是一个多好的机会呀!那时他才二十五岁。那时他和那女子之所以没睡成,是因为他一想抱那女子,那女子就提房子,说要是不答应盖新房就不让他动她。即使借钱,他也是有能力盖新房的,可是他就是不想在抱那女子之前给她他妈的说法,他就不知道他妈的这新房旧房和抱她有什么关系。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说,他一下子就火了,呜呜嗷嗷把她骂了出去。黑灯瞎火的把一个就要成为自己媳妇的女子骂了出去,从此就没人敢提媒了,没人提媒也不要紧,人们还说他神经病!没有人提媒,他也绝不因此而盖房子,栽树引凤,绝不!他就是这么倔!他其
狗皮袖筒(7)
实早就攒足了盖房子的钱!
不到二十分钟,身后小馆的门响了一下,吉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于是迈开步子朝家的方向走去。吉宽一路走着,没有回头。像来时一样,四周很静,连狗的叫声都没有,他们俩咯吱咯吱的踩雪声是这个夜晚惟一的声音。吉宽一直沉默着,不说一句话,他不说一句话,一直到推开风门,一直到拿草烧了炕,看弟弟吉久在炕上睡去。
如果不是热透了,有热气在身上流动,这个冰冷的炕是没法睡觉的。吉宽烧了炕被窝在前半夜也没热上来,是在后半夜;远方有鸡叫时,被子里才有了一点温度,那种潮乎乎的温度,吉宽才在潮乎乎的被窝里一点点迷糊过去。
不管是对于吉宽还是吉久,不管是对于这个叫着坎子的村庄还是歇马山庄,这都是一个重要的早上,关于这个早上应该发生的一切,吉宽在夜里想过一千遍了,想得他的头都有些疼了,所以,这个早上,当吉宽从睡梦中醒来,最先注意的,就是弟弟的被窝。
如吉宽想的一样,弟弟不在。弟弟的被已经叠得整整齐齐,如一块石板一样耸立在他的视线里。这时,吉宽慢腾腾从被窝爬起,下了地,吉宽的目光在屋子里搜索,开始是慢慢的,但一点点就由不得自己,眼神就疾速起来,似乎他不情愿验证什么又急着验证什么。他不放弃任何一个角落。他从东屋走到西屋,又从西屋走到外面。确实,弟弟走了,并且带走了母亲给他们缝的狗皮袖筒,并且带走了他放在他鞋窠儿里的三万块钱,那是他八年来的所有积蓄。
证实了这一点,吉宽压着石板一样的心嵌开一道缝,豁亮了一下:他的弟弟终于变了,是个男人了。
可是很快,那道缝又消失了,那石板再一次压了下来,因为门外,是漫山遍野的大雪,是呼天号地的北风。当吉宽看到那漫山遍野的大雪,听到那呼天号地的北风,他一扑扑到了炕上,就像晚上进家时那样。他扑到炕上,两手哔刺扑刺狠狠地捶打着炕席,嘴里大口大口吸着冷气。可是捶着捶着,他的手触到了一样东西,纸片一样的东西,很光滑,吉宽下意识地抬起头,向手指的方向看去,这一看,吉宽完全傻了,是钱。
原来,弟弟吉久并没拿走哥哥的钱,他把它放到了炕上。吉宽于是大骂起来:&ldo;混蛋王八蛋,你死去吧死去吧你‐‐你以为你是男人‐‐&rdo;吉宽疯了似的骂了一遍又一遍,边骂边把钱在炕上摔了又摔,仿佛那钱就是吉久,就是他的弟弟。
然而,这个早上,事情到此并没有结束,当吉宽骂够了摔够了,在屋子里渐渐地平静下来,他听见了宁木匠的声音。宁木匠像往常一样,发现他回来,从西院走了过来,可是这个早上,他走过来,说出的并不是&ldo;你回来啦&rdo;这么简单的话,而是&ldo;吉宽不好啦,出事啦,吉久杀人投案自首啦,赶紧给吉久送行李衣裳吧‐‐&rdo;吉宽与吉久的见面,被安排在歇马镇的派出所里。在见面之前,吉宽作足了准备,要狠狠地扇吉久耳光,他太无能了,他简直辜负了他。可是见了面,做哥哥的却把耳光扇给了自己,因为弟弟手里捧着那个母亲缝给他们的狗皮袖筒,看到它,他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吉久用铐住的双手,捧着狗皮袖筒,笑模样地站在靠墙的一角,看着哥哥。
吉久说:&ldo;哥,俺知道你的好意,俺知道。&rdo;这么说着,吉久眼圈就红了。
&ldo;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完蛋了你‐‐&rdo;吉宽终于吼出来,这是他眼下最想告诉弟弟的话。
不知是因为哥哥声音太大,还是那句话里的内容震住了他,吉久刚刚洇出来的眼圈里的红迅速地褪了回去,随之而来的,是一脸的平静。他平静地看着哥哥,一字一顿地说:&ldo;哥,俺知道俺完蛋了,可是俺知足,俺知足了!&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