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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第1页)

老婆直直地躺在那里,身子早已僵硬。三黄叔打开盖在上边的白布,一张蜡黄的小脸露了出来。鞠广大没有伸手去摸,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老婆。她除了比原来瘦了,模样一点也没有变,尖尖的下颏儿,弯弯的眉毛,略微翘起的鼻尖,都和原来一样。三黄叔害怕鞠广大受不了打击往老婆身上扑,揭布单让他看时,提前挡在他的前边,并一遍一遍说,人死了不能复活,可得想开。一般情况下都是这样,人死了亲人从外边赶回来,见了面,便碰头撒野往上扑,好像也要跟着一块儿去死。鞠广大想扑,可是不知为什么他扑不了,他做不了那样的动作,鞠广大不但没扑,还一开始就很安静。他安静地看着老婆的样子就像老婆在睡觉,用不多久就会醒来。鞠福生也很安静,但鞠福生的安静似乎和父亲不同,父亲的安静是不真实的,梦幻般的,是像睡梦那样可以醒来的。而鞠福生的安静,却是来自于恐惧,是被某种惊骇的力量慑住了,就像害怕打仗的人突然听到一声枪响。他一直躲在父亲后边,不敢真正面对母亲。

父与子与亲人见面的没有反应,反而形成一种力量,慑住了周围的人们。看,傻了,这爷儿俩傻啦,傻得都不会哭啦。院子里静极了,谁家的狗远远地叫了两声,成为此时院子里惟一的声音。这时,三黄叔说话了,三黄叔永远知道在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三黄叔说:昨个头晌还好好的,还有人看见她在园子里摘秋芸豆,谁知下晌三点半钟,吉运家的就呼呼带喘跑来找俺,说广大家的不行了,等俺跑过去,摁她的脉,都走挺远了。三黄叔的声音低沉、粗粝,是被车轱辘挤压了那种,但很清晰。三黄叔要诉说的事实,有许多都不是他眼看见的,但他没将这个权利转让别人。他说,春天你刚走,她就上了一股火,乡上下来宣传退耕还林,说城里的粮仓都满了,种粮不值钱,叫把所有山坡上的地垄都毁了,改栽银杏树。咱山庄人抗上,顶着就不栽,可是不行,乡里下来工作组,都分了任务数,每户五十棵。大伙忙活十几天,花钱买了苗,都栽上了,谁知自从栽上树,天就没下一滴雨,恁家的地在岗梁最尖上,枯得比谁家的都快,金香急得不行,天天往上挑水,有时一挑挑到半夜。

可是该死的银杏树就是不领情,一死就死了一多半,那阵俺在前街看到金香,锁子骨都翘出来了,听举胜家的说,自从树苗死了,金香就掉了魂一样,天天念叨头疼,头疼,叫她去治,她坚决不去。金香这女人太要强,她就这么把自个儿熬枯了,熬成一棵死树了……

鞠广大从一个梦幻的状态醒来,鞠广大醒了。他听清了三黄叔的话,他已经从三黄叔的描述中弄清了老婆的死因‐‐一股火。许多病,就是从一股火上得的,癌症、高血压、糖尿病、脑溢血。关键是,他的老婆没有给他治疗的时间,治一治,肯定会好,治一治,就是不好,也还让人

民工(14)

有个准备。男人在外面做民工的女人,极少有哪一个肯自个儿花钱治病。有一年,老婆子宫里长了东西,老流血,他年底回来,发现老婆瘦得不成样子,问怎么了,她说得了癌症了,领她上医院去查,是长了囊肿。手术醒后,她握着鞠广大的手,泪眼汪汪说,女人的病,就是要男人在家才治,女人不会自个儿金贵自个儿,只有男人金贵……这时,鞠广大看到了一双企盼的目光,那是老婆的目光,那目光没一会儿,就星星一样布满了山庄的天空。

山庄的天真的黑了,山庄的天真的布满了星星,是那种又大又亮的星星。山庄的天是被三黄叔讲黑的,山庄的天是为柳金香的死才黑的。天黑下来,院子里的灯却亮了。鞠广大的院子原来没有灯,是三黄叔指挥大伙给安上的。灯光下,鞠广大深深地抽搐了一下,他觉得一股暖流正如黑夜一样从天边漫上来,泛滥上来。鞠广大一时间有些欣喜,它们早该到来的,它们在他刚上东崖口时就该到来的,它们只有到来,才对得起老婆,才对得起三黄叔,对得起哭天嚎地的女人们。关键是,他的老婆死了,他太应该大哭一场了。可是,鞠广大终于没有哭出来,鞠广大胸中的暖流在走到胸腔时,水淤进沙漠似的,突然地就被分解了,当人群里再次爆出浩大的哭声,他只有抻着脖子干嚎两嗓子。

五院子里一直在忙。一些人在为亡灵搭棚子,不能让亡灵在露天里过夜。亡灵已经在露天里过了一夜了。那时主人没回来,不知道该借谁家的檩子‐‐檩子是山庄里父母们为儿女结婚盖房备下的,借给亡灵先用,是要主人来求情才行。三黄叔早已把对象找好,专等鞠广大过个话。举胜子家的一再点头,说广大哥求俺是看得起俺,用就用吧。一些人在为亡灵做寿衣‐‐寿衣本是昨天就该做好穿上的,可是主人不回来,大伙不知该给亡灵买什么样的布料,谁也不知鞠广大兜里到底有多少钱,万一没有钱,也要破费一把呢。其实三黄叔早把两种布料拿回家,专等鞠广大抬手一指。鞠广大一眼就区分了棉布和缎子的质地,当然是缎子才配老婆的腰身。一些人在为亡灵赶做十二个盘子八个碗的供品‐‐供给亡灵的酒菜,必须等亡灵亲人回来,因为只有亲人亲自伺候,亡灵才能收到。鞠福生是这一仪式的主角,他跪在灵前,被女人指点着,一样样操作。忙在家外的,多是因家里有特殊情况不能出民工的男人们,比如母亲有病或老婆有病;忙在屋里的,多是四十左右没有孩丫累身的女人们。然而不管男人女人,他们常年在家,他们的日子孤单得不能再孤单,他们早盼着有点什么事让他们聚一聚,虽然天知道,他们一点也不希望死人,但死了人,终归有了理由,死了人,终归需要帮忙的。有一阵,鞠广大被哥长哥短地叫着,竟有些说不出的感动,鞠家宅院什么时候这么热闹过?他鞠广大什么时候这么重要过?人一落难,就赚来了人们的同情,人们在同情人的时候,一点都不怜惜感情,这一点鞠广大再清楚不过。可是,在那个鞠家宅院非同以往热闹的时候,鞠广大怎么也无法排除一个念头的纠缠。这个念头的生出跟哥长哥短地叫他的女人有关,是女人们对他的亲热,使这个念头一股气儿一样,在他的胃里吞下去又顶上来。夜九点整,鞠广大把三黄叔从灵棚边拽过来‐‐进了家门以来,一直都是三黄叔拽鞠广大,鞠广大还是第一次主动拽三黄叔。鞠广大拽出三黄叔,鞠广大异常冷静,他眉骨端正郑重其事,好像一件与他命运倏忽相关的事情就要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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