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不归的喉咙里咕咚一声咽了口口水。
他有些紧张地看了看四周,服务区里一片寂静,重峦叠嶂间山风呼啸,像是远古先民们低吟的呼叫。远处的大型停车场上停满了禁止夜间通行的大卡车,隐约还能听到彻夜不睡的司机们打闹呵斥的声音,更加显得他们所在的小型车停车场里的寂静。
胡不归为自己的神经质感到可笑,但萦绕在心头的紧张却还是没能散去,他压低了声音对若晴说道:“你们……该不会是……”他鼓足勇气说出了最后几个字,“该不会想反明复清吧?”
若晴噗嗤一声笑了,看着胡不归那副认真的表情,好不容易止住的笑意再一次爆发开来。
胡不归看得有些呆了——她笑的样子,真美。
好一会儿,若晴才止住了笑,她从胡不归贪婪的表情中感到一丝尴尬,于是收敛心神,回归主题,纠正道:“王朝兴衰那是爱新觉罗氏的事情,瓜尔佳氏的任务只是确保种族绵延而已。”
胡不归感觉到了自己的无礼,于是岔开话题作恍然大悟状:“我终于理解你刚才那句话的意思了。”
“哪一句?”若晴的注意力被成功地转移。
“生存和繁衍才是人类一切行为的源动力。”胡不归说道。
若晴有些感慨地说道:“是啊,北方苦寒,清朝两百年间,瓜尔佳氏龙兴部族与世隔绝,他们恢复了古老的萨满教传统和刀耕火种、渔猎为生的生存状态,在恶劣的自然环境中挣扎求生。而其他八旗氏族却在四九城里花天酒地、夜夜笙歌。”
“康熙爷把他的子民扔到东北区,就再也不管啦?”胡不归不甘心地问道。
“这次北迁的根本目的就是为了保持满族最后一支血统的纯正性,如果依赖朝廷的救济才能生存,那么龙兴部族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呢?”
“所以,你的祖先就自己烧饭自己吃,自己生娃自己带?”胡不归问道,他终于理解为什么若晴在一开始的时候会发表一大通关于近亲通婚的言论了,敢情王老板的祖先几百年来一直都是近亲通婚延续下来的啊!
若晴说道:“这样的生活延续了两百年,到了日俄战争时期,家族遭受了第一次灭顶之灾。”
这场战争,胡不归在小时候接受革命传统教育时就已经耳熟能详。它是清朝末年,日本和沙俄争夺中国东北控制权爆发的一场战争,战争的结果是沙俄惨败,退出远东势力圈,日本大胜,从此奠定了世界级强国的地位。
但或许没有多少人会注意到,这场战争对留存大清龙脉的瓜尔佳氏造成的深重苦难吧。
“当时,全族被杀者十之**,房屋居所被夷为平地。三十一世族长布奇琛也在战祸中被打瞎了一只眼睛,眼看龙脉将断送在自己的手中,他带着族中长老和萨满巫师远赴京城,去寻求朝廷的帮助,但此时的朝廷早已经不是当年的康乾盛世,他们甚至已经根本忘记了康熙皇帝曾经做出过的这一决定,断然拒绝了家族的全部请求,族长忧愤而死,随同的族中长老和萨满巫师集体北向自刎而死。”
胡不归慨叹一声,他很难想象一个背负着两百年使命的家族最终没落时的悲惨,对这群对家族命运彻底绝望的自刎者也深深报以“理解之同情”。这段亦真亦幻的故事在胡不归这样的汉族人听来,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这场打击的影响是巨大而深远的,失去了族长和萨满龙兴部族走上了彻底的分裂。不过,祸兮福所倚,也正因为家族消踪灭迹,在辛亥革命‘驱逐鞑虏’的运动中,家族中剩余的部分才得以幸免。”
“可是……”胡不归想提问,但却又不知道该从何问起。
“怎么了?”若晴看出了胡不归欲言又止的样子。
“日俄战争距离今天也已经过去了一百多年,既然家族都已经湮没,时间也过去了这么久,它又怎么会对你产生影响呢?”
若晴叹息一声说道:“你知道沙皇的来历吗?”
胡不归回答道:“不就是皇帝的俄罗斯说法吗?”
若晴说:“沙皇就是凯撒的发音,凯撒死后,罗马的皇帝都自称为凯撒,即便是分裂以后,拜占庭的每一任君主仍然以凯撒自居。奥斯曼土耳其攻陷君士坦丁堡以后,罗马帝国都从地球上消失了,但俄罗斯的君主再次接过接力棒,成为了新的凯撒。”
听着若晴的讲述,胡不归想起了《魔兽世界》里的巫妖王,巫妖王是永远不死的,任何一个杀死巫妖王的人都会成为新的巫妖王。
胡不归忖度着说道:“你的意思难道是说,在龙兴部族消失一百多年后的今天,你的父亲重新扛起了瓜尔佳氏种族复兴的大旗?”
若晴,准确的说应该是瓜尔佳?若晴点了点头:“父亲一直都把自己的成功归功于祖宗的庇佑,并坚信自己是龙兴部族的最后一条真龙,这个坚定的信念指引着他一步一步走向成功,也诱使他走进了自己的魔障。”
若晴的声音变得有些凄婉:“在我十岁生日过后的第二天,他把我接回到了他的身边。我并不是第一个被接回去的他的孩子,也不是最后一个。这么多年来,他身边永远都不缺少女人,最喜欢的还是身体强健的东北姑娘,可是他只生下了一个儿子。那一天,他告诉我,十年后,我将与他怀里的男孩结婚,我们将诞下龙兴部族新的继承人。”
胡不归几乎不敢置信若晴所说的这一切。一个几百年前的决策,一个已经湮没一百多年的家族,居然会驱使一个男人做出这样的违背现代科学常理的决定——让自己的儿子和自己的女儿结婚。
若晴继续说道:“之所以会选择我,是因为父亲从古老的传说中得知,瓜尔佳氏的女子都是像我这样的皮肤,他认为他的众多女儿中,只有我继承了瓜尔佳氏的纯正血统。从那时候开始,我就过上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再也不需要学习那些枯燥乏味的西方古典文学音乐,却必须死记硬背满族的冗长历史。”
若晴有些无奈地笑了笑:“父亲一直坚信,由他延绵而后的纯正血统,将成为瓜尔佳氏龙兴部族新的血脉,他甚至坚信,未来的某一天,传承他的血脉的满洲人会繁衍发展、生生不息。”
胡不归傻傻地坐在那里,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这场谈话。
“我的故事讲完了。”若晴说道,“我们也该继续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