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潜校第一年,他每个星期天都要起大早到海边去,看海上日出,也看潮涨潮落。海对于他还完全是一个超乎全部生命经验的存在,一个伟大、浩瀚、直接由造物给予的朋友,一个无法用语言却能用心灵直接勾通的朋友,一个默默不语、却无处不能听到它的呐喊或细语的朋友。。
潜校面对的只是那个&ldo;u&rdo;字形的海湾,海面上总是弥漫着稀薄的雾气,远处岸岬上的灯塔,灯塔山下巨人手臂样横亘着许多起重机吊臂的造船厂,都半隐在雾中,模糊却又真实。大海常常在此刻咆哮着,一米多高的潮头跳跃着,拥挤着,一波接着一波,一涌连着一涌,发出闷雷滚动般的吼声,高高低低地扑向岸边的沙滩或礁群,在撞击或破碎中发出骇人的巨响,溅起丈余高的浪花。
这是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撞击和飞溅,在大海发出的万马奔腾似的轰鸣中,他感觉到了一种痛苦而又异常倔犟的心音,一种不得不如此而又坚决要如此的心音,一种人类孱弱的心灵无法领悟的荒蛮而又充满激情的心音。它来自远海,是大海自己的心音。与此同时,岸边的礁丛也在迎接或撞击中发出自己的呼喊,大海的咆哮声越沉重,它的回答越嘹亮。它们就像一对仇敌,一方不停进攻,一方奋力反击,各自发出自己声嘶力竭的啸叫;又像一对恋人,在痛苦的撕扯中无休止地体验着同样非人类情感所能理解的拥抱与分离,辛酸与甜蜜。他孤独地坐在一块巨大的岩上,被它们那伟大的胸怀、力量和激情浸润和感动,任凭纷飞的浪沫急雨般地落在身上。他长久地沉浸在这忘我的天、地、人三者独处的境界里,竟有了一种模糊的意识:我在长大。我不再是那个入学前只在书本上知道海的十九岁的毛孩子了!
一年后不仅他对开了窗便要面对的大海已到了熟视无睹的程度,还在这一年里经历了做一名潜校学员必须经过的最艰难的海上生涯。他这个全年级著名的旱鸭子不仅学会了海上游泳、船上操船,还随着一艘教练潜艇进行了一次长达二十余天的海上实习。用他自己的话为说,他差不多可以认定自己是一名&ldo;水鸭子&rdo;了。第二学年开学后他的目光开始投向校门外这座还很陌生的城市。熟悉城市是从熟悉校园内的建筑开始的。事实上,城市是一座更大的建筑博览馆。第一次将渴望变成行动是某个星期天的早晨,他在校门外一个卖水果的小摊上买了一张本城旅游图,搭乘公共汽车和无轨电车,许多情况下还要步行,在全城进行他那按图索骥式的漫游。刚刚走过一条主要的繁华的商业街,有限的历史学和建筑学知识就让他明白了,y城全城其实都是一座殖民化程度极高的城市,它的一半建筑是当年的入侵者按照自己的审美素养修造的。百年过后,那些最有代表性也最有价值的建筑虽然颜面乌黑,地基凹陷,却仍然保持着鲜明的异域风格:巨石砌成的地基、高耸的墙,尖尖的屋顶和阁楼。城市的另一半是新建筑,据说几年前本城的主政者为吸引旅游者,决定所有的新建筑一律仿照当年最早的殖民者建筑物的风格设计和建造,具体说起来就是白墙、红瓦、阁楼式的屋顶,配以绿树、青草、蓝天、大海,让旅游者进入本城后第一眼就被她美丽、色彩对比强烈、鲜明异国情调的风景所吸引。对这座城市的旖旎风光越是熟悉,江白越会愉快地想到,这位市长显然是一位城市建筑设计领域的大师,如果他的本意确如人们的传说,那么他的目的已在一个外来者心中达到了:城市的三面是碧蓝的海,上面是辽阔的蓝天,大海和蓝天之间,是郁郁苍苍森林般的绿树,绿树下面是一块块面积相当大的草地,一座座红墙白瓦带阁楼的建筑从绿树和草地中耸出,鳞次栉比,那景色无论从哪个角度欣赏,都是迷人的。
这座城市让他幼稚却渐渐成熟的心微微感动还不止这些,还有那开遍全城的蔷薇花。江白有时暗自感叹:一座城市怎么会有这么多花呢?白的、粉的、红的、紫的,一簇簇、一丛丛、一片片爬满城市的街道两侧、它的园林和庭院,开遍每一道围墙,每一个窗台,每一块草地,开在每一户人家的房前屋后,当然也一盆盆地开进室内,灿烂或者妩媚地开进主人的客厅或少女的闺房。六月的黄昏,你沿着人行道无目的地前行,犹如检阅蔷薇花的军团。而当他偶尔走过一座海滨别墅区的不大的寂静的庭园(这座城市拥有数不清的异国情调的古旧的海滨别墅,它们组成了本市几处大的别墅风景区),看到小楼上下如火如荼盛开的蔷薇花,会不由自主地对生活于其中的人心生许多幻想。譬如说,他好几次都想到了:从这个不起眼的小楼里,也许会走出一位漂亮的姑娘?
在这种长达两年、经常被越来越紧张的课程打断的全城漫游中,他不能说自己已懂得像欣赏蔷薇花一样欣赏本城的姑娘。二年级时他还只有二十岁,对这种事还不像数年后那样明白和充满激情与渴望。这时的他头脑对此仍有点迷糊。很大程度上,他所以能在浏览全城的同时注意到这里的姑娘,肯定与三月到九月满城一直盛开的蔷薇花有关系。红蔷薇、黄蔷薇、白蔷薇使城市的风一天到晚飘散着浓郁的花香,只要他欣赏花,就根本避不开那些生性喜欢与花在一起的姑娘。不过,无论他对蔷薇花的欣赏还是对姑娘的欣赏,在自我意识中均是一种隐身人式的欣赏,感受也是隐形人式的感受。他只是一名短期寄居这座城市的军校学员,他不属于她,他今日的存在和对花与姑娘的欣赏除了自己之外对谁都没有意义。反过来说,这种身份和感受也让他的漫游变得十分轻松和惬意。这两年里(冬天和初春的几个月除外),他在马路边的轻风中感受着她们,在公共汽车、电车的如歌的吟唱中感受着她们,也在商场的自动电梯、海滨浴场的沙滩上感受着她们。满城的蔷薇花让他对她们有了一种先入为主的好感,而她们的服装、举止、风度又很快让他将她们与故乡那座西部煤城的女子作一番比较。并不是出于爱屋及乌的原因,他有了自己的看法:如同这座海滨城市比那座远离大海的煤城多花一样,这里的姑娘也比故乡的女子更漂亮迷人。她们皮肤更白,面容更姣好,衣饰更讲究,整体上看来更光彩夺目,同时神情也更为矜持,至少从表面上看来更难以接近。经过三年不止一次被动式的接触,他发现这座城市的女孩子身上似乎都有一种女大学生式的自恋和孤傲。她们的仪态万方给于他的感觉只是一种月下之花的凄清和冷隽之美。在最刻薄的时刻,他的心底甚至涌出了下面的句子:&ldo;这座城市的女子好似标本室里的蝴蝶,它们是美的,却又是不可碰触的,似乎一经碰触,它们就会化成粉未,随风而散。&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