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白不是最早响应教授号召的学员,也不是以受教育为目的去寻觅和拜谒这座墓园的。他所以要去拜谒这位先人之墓,是因为它是他的全城漫游计划的一个不算重要却也不算不重要的点。离开这座城市的日子不远了,他不想在走之前因为没有去拜谒这位只在本地有些名气的先烈之墓而留下遣憾。
他起得很早,天下着小雨。他喜欢这样的天气,它使已渐进盛夏的城市不那么溽热蒸人。他打了一把伞,出门上了开往东城的公共汽车。海山将军墓不是重要的名人之墓,但本城旅游地图还是把它标了出来。
然而去这座名唤忠义岭的小山的道路十分复杂,江白转了三趟公共汽车,又乘一次小巴,才大约来到地图指示的区域。雨下得大起来,他擎着那把不大顶用的伞,一连问了路边候车亭下的七、八个人,他们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竟无一人知道去这座墓园怎么走。
他只好独自冒雨进山寻觅。海山将军的墓园就在他眼前的山林中,除非它并不存在,否则他一定能找到它。不是说这位将军在惨烈的充满屈辱的中国海军史上有多少地位,而是为他自己。他既然来了,就一定要到达目的地。
他沿着一条没有铺柏油的土路上山。林木越来越密,路越来越曲折,他开始意识到自己有可能迷路。但此时土路已到了尽头。前面是一所没有院墙的医院,里面花草繁盛,绿树葱郁,一切生命全在雨中闪着白色的水光。他走进去,一连问了几个人,发现他们的神情不太对头,才明白自己误入了地图上标明的市属精神病院。
他有点气馁了。
海山将军的墓一定就在附近,旅游图上就是那样标明的。但是他第一次有了失败感。他望着四周青葱的山林,站了一会儿,觉得勇气又回到自己身上来了。
海边那么高的断崖他都爬上去过,难道他就找不到一座地图上标明的墓园吗?
穿过横贯精神医院的一条水泥大道,他从另一个门走出,再次发觉面前出现了第二条弯曲的没有铺柏油的上山的土路。土路过去是一道深深的沟壑,沟底流淌着一道还算汹涌的溪流。
他又迷路了。顺着土路上山去是找不到海山将军墓园的,他几乎可以肯定它就隐在这一带的林木中。顺路下山去,不远就是他来时坐小巴路过的滨海大道。
再过去是大海。
他今天真地找不到海山将军墓了吗?
土路旁有一座茅屋,一个江白不大有把握肯定是正常人还是精神病人的老者守着一个小小的烟酒铺。
他走了过去。
&ldo;请问老先生,你知道海山先生的墓园就在这一带吗?&rdo;
他不敢奢望这位满头白发、神情恍惚的老人能够回答他的问题。
老人的眼睛本来是混沌的,此刻忽然明亮了。
&ldo;你是要找新爱罗觉&iddot;海山先生的墓园?&rdo;他用惊奇的、略显欢欣的腔调问。
江白点头。
&ldo;新爱罗觉老先生的墓就在前面,&rdo;老者用手朝沟壑那边的小山上一指,&ldo;你照直走过去就是。&rdo;
江白的心热起来,他觉得自己终于在一个精神不大正常的老者的心中发现了海山先生。
&ldo;谢谢您,老先生。&rdo;他说。
&ldo;这个年轻人多好,知道应当怎么跟老年人说话。&rdo;老者在他身后唠叨。
江白已经转身向前走了几步。他此时才真正看清老人给他指的路:在他面前这条深深的沟壑和对面那座不很高的山头之间,连一条泥泞的小道也没有。
他回头望了茅屋的老人一眼。老人正用充满平静和期待的目光望着他。他的心一横。
--就从这里走过去!
已被一上午的跋涉弄得有点疲惫的他小心翼翼地走下了沟壑。坡上滑溜溜的,让他臀部着地摔了一跤,一下出溜到了沟底。溪面不甚宽,溪流湍急,他脱下鞋子,挽起裤腿,赤脚走进水里,十分钟后才到达彼岸。涉水的时候,他觉得今天这本来很普通的漫游已变成了一次疯狂的朝圣。
向上走进长满荒草和杉树林的山坡时这种感觉在加深。坡上的土层又湿又粘,每一株草每一棵树都活了一样,待他走过时将冰凉的水浇到他头上和身上。他费尽气力走上山顶,浑身已经湿透。
他以为他是找不到海山将军的墓了。可就在他眼前,却出现了一座用粗麻石的矮垣围成的墓园。墓园依山而修,分为上下三层,墓门面向大海,有三九二十七道石阶。最高一层有一座馒头形的大墓,前面竖着一块很高的石碑,上面镌刻着几个笔法遒劲的大字:
故将军新爱罗觉&iddot;海山先生之墓
墓园里载种着一些塔形松。仅此而已。
他不激动。事情似乎正该如此。
雨不知什么时候变小了。他拾级而上,来到那座丈余高的墓碑前,深深地鞠了一躬。
并非全因为对方是一位英雄,还因为他是一位海军前辈,一位老人。
又站了几分钟,看了看。一座很朴素的墓园,同时也是一座寂寞的墓园。
即便市政府出于某种考虑将这里列入全市旅游点中的一个,大概平日也不会有什么人来的。他想。
一直笼罩着他的内心的关于今日出游的某种魔幻的不真实的感觉消失了。我找到了我要寻觅的名人之墓,我对这座墓的拜谒也随之结束。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