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冒失地侵入司令员的私人领地已经很深了。他不能再问下去了。
&ldo;司令员,对不起,打扰你工作了。&rdo;
&ldo;没什么。&rdo;
&ldo;再见。&rdo;
&ldo;再见。&rdo;
放下电话,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如果江白与海韵之间不存在恋爱和婚姻关系,那么他关于自己与海韵仅仅是朋友的说法就是真的了!
如果这样,江白就真的没有任何问题了。
他的沉甸甸的心豁然洞开。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并不十分高兴。
14
艇上新来的政委与他正式谈话的那天晚上,江白彻夜难眠。
最初只是明白自己距最后离开l城的日子不远了。必须认真想一想,处理掉一些必须处理的事情。
想到床头的书。他已经读完,必须寄还给y城的海韵。
据说他们要把他退回潜校。那就是说在最后离开海军之前,他还必须到y城走一遭。他可以将这些书带在身边,到y城后亲手还给海韵。
可他宁愿从这里直接寄给她。
已经没必要再与她在海山别墅见面了。
其次就是卡门。她究竟对他是个什么态度?而最重要的是:她愿意跟他一起离开l城吗?
思绪由此切入了深沉的黑暗。他已经需要认真地设想离开l城后他和卡门的生活了。
如果她不反对,他将带她回到西部那座如今已认作故乡的煤都(她反对那将另作别论)。父亲会为他这样不光彩地离开部队感到震惊和失望,但他决不会说什么,父亲会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接受他,甚至也会默默地、礼貌地接受儿子从远方带回来的陌生姑娘。继母呢,她会照父亲的心愿行事,让他和卡门得到他们在这个家庭里能够得到的最好的接待和照顾。
然而一定要发生的事情还是要发生的:他在读完四年潜校后被人像个弃物一样淘汰回去,对于父亲悲惨的一生的打击很可能是他想象不到的。父亲的生活已经失败,儿子已是他的最后希望和鼓舞,他的生命的灯塔,他活在这个世界上的理由和寄托。儿子这样归去,将使父亲突然发现自己的生命完全成了一具空壳,一片荒漠。
受到打击的还有继母。十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于把这个善良的女人看成是自己的母亲。母亲一生都在为父亲而活,父亲一旦失去了生命的寄托,母亲的生命也就没有了希望和寄托。
小妹也会受不这种打击的。虽然同父异母,小时候他们并不亲近,但他知道,今天的他已经是小妹心灵的依傍和崇拜的偶像。他这样回去将会让她稚嫩的生命中的阳光倏然熄灭……
已经是下半夜了,海风骤起……他又听到了整个世界都为之摇颤的风声……这是故乡的秋风吗?塞北的秋风总是来得很早,黄叶飘飞……父亲的白发在秋风中飘拂,他的眼睛只剩下一对黑洞似的眼窝,没有了眸子,这双眼窝里的表情像是惊讶,仅仅是惊讶,巨大的惊讶……父亲的身旁是母亲,母亲的目光也是空洞的,没有光泽……但是他也只有回去了啊。世界很大,可是他只有回到西部父母之邦这一条路了。别无选择。没有人让你重新选择。每一条道路都设定好了,回到那里你才能有一个户口和一份工作。这以后当然没有人理你了,你可以有多种选择,进入一种你现在也许连想也没想到的生活。这以前你却只能回去,将自己变成一柄利刃,在亲人们的心灵上划开一道鲜血迸溅的伤口。
他听到那种声音了……在无限深沉和暗黑的夜里,在海风摧动椰林、海浪拍击堤岸的呼啸声中,他的心在一点点地撕裂……失去的不仅仅是潜艇和大海,不仅仅是一种生活,而是整个生命。你的家庭和父母将要为你蒙羞……黑暗的时刻就像潮水,正向你涌来,汹涌澎湃,要把你淹没。
但他还是从巨大的痛苦中透出气来了……潮水涌上来又落下去……他渴望得到喘息……可是你真地后悔自己做过的事吗?……你会吗?他用呻吟一样的声音拷问自己。无边无际的黑色之潮正在退去,被淹没的礁石、被水雾遮蔽的岸岬上的灯塔和它的光芒显现了出来,它们的形体尚不清晰,光芒还很微弱,但很快就会重新显著和明亮起来的……他可以不回答那个问题吗?他方才已经滑到那个边缘了,那个悬崖的边缘,悔恨的边缘,但他终究没有滑下去……海上的风一定很大,浪一定很高,风浪的呼啸声在唤醒他,他的腿不能发软。他一定要立定在原地。不,他不后悔,不能后悔……他做错了什么吗?没有。今夜他看得更清楚了,他对海风酒家那个美丽的少女的爱是纯洁的,真诚的,并且也是自然的。是的,真正的秘密是它发生得非常自然。但这仍不是他走向湾尾街、为她牺牲了自己的一切的全部理由,后者即使在他的生命意识中也潜藏得很深,不易发觉。这理由来自一种根深蒂固的理念:一个人不应当对湾尾街上发生的那类污浊和无耻无动于衷,不应当对他人的生命漠不关心,尤其是不应当对一个极其美丽和脆弱的生命漠不关心……他的心灵深处始终回荡着一个声音,使他不能允许卡门的尚未成熟的生命遭到摧残,如同狂风暴雨下的花朵一样香消玉殒,或者由一朵纯洁的花化作一朵黑色的花,成为世界上广大的黑暗和无耻中的又一个引人注目的笔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