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小武并不嗜酒,尤其一个人喝的时候。
那只小酒坛就被系在条麻绳上,挂在小青驴的下巴上。这头驴似乎很想低下头去嗅一嗅,但是无论如何小酒坛总离它嘴巴那么远的距离,它急的直哼哼,也不想驮着黄珊上路了。
黄珊在它后颈的毛皮上轻轻摸了摸,它又哼了一声,迈开了蹄子。
小武就慢慢踱在她身边,眼睛清亮亮的打量着周围的山林湖水,鲜花绿叶。他们走出银桂林,走到一块宁静如碧玉的湖泊前,绕着湖岸向东北方向去。荼蘼花事已了,山茶又未及开期,湖边生着的丛丛野蔷薇和月季,黄黄白白,倒影在水中。几对鸳鸯浮在水面,间或凫水一漾,漾碎了远湖中的紫薇树。
现在她与小武并排在湖边漫步,影子藏在了浮花水影里。
这湖已离孔雀山庄几里远,但显然也是有人打理的,野蔷薇虽是野的,却也不是到处野着生。灌丛让开一条小径,湖畔泊着一叶飘飘荡荡的野舟,蓬顶编的很新。黄珊望着这湖,张口慢慢讲话。她现在说话向来很轻很慢,因为开口说话也是很疼的。
她说:“同样都是野蔷薇,为什么有的就要被人铲去?”她自从死后,总是问这些钻牛角尖的问题。
小武也看了看蔷薇,道:“因为它们生的不好。”
黄珊望着他:“它生的好不好是它自己的事情。”
小武没说话,走过一丛蔷薇身畔时,认真的伸手摘了朵好看的,放在小青驴的头顶:“送你。”
黄珊慢慢说:“你还没回答我的话。”
小武道:“生得好又怎样?还不是被戴在驴头上?”他的目光似乎醉,那么锐利,又那样体恤的扭头看向黄珊,“没被铲去也不是被偏爱,人怎会站在花的立场去想问题?”
黄珊慢慢点点头,她的侧脸在水畔愈发静美,容思如同温柔幽宁的波光:“人与蔷薇似乎也没什么不同。强者怎会站在弱者的角度考虑问题?纵使考虑了,也只是为了欣赏自己的慈悲高洁。”
她已被千刀万剐了许多年,这许多年里,她又清醒又痛苦,不由得就想了很多问题,许多她想了些想不通的问题。因此她学了乖,总归日子活不完,她可以听听别人的道理,照着去做做看。
她此刻就在认真汲取小武的道理。
小武淡淡道:“很对。”
黄珊问:“这是不是很悲哀?”
小武说:“这是公平。”他突然有点想喝酒,只是有一点,于是也就只用手指搔了搔驴脖子上的麻绳,微微笑着,“公平总是有点悲哀的。”
黄珊很不解。于是她问:“那还叫公平?”
小武说:“嗯。人只有在被偏爱时才觉得愉快,所以在公平里当然觉得有点儿悲哀。”
黄珊问:“你一会儿说公平不偏不倚,一会儿又说公平是弱肉强食,到底什么才是公平?”
小武沉默半晌,他觉得自己不应该说这些话,但最终还是道:“天道是公平。”
黄珊开始感到无趣:“天道又是什么?难道它就公平?”
小武干脆极了:“天道当然公平。因为它既不是强者,也不是弱者,投胎做人还是做猪,对它来说都是一样。谁活得长谁活得短,对它来说都是一样。人或强者或弱者,考虑问题自然没有站在天道上来考虑,怎能不觉得有些悲哀?”
黄珊凝注着她,声音仍慢慢的:“这么说来,天道摆布一切,服从天道,难道就不是服从强者么?”
小武笑了笑,道:“不是。”他已经有些想去捉那只酒坛,“很多人自以为逆天而行,又怎知那不是他冥冥中的道呢?并没有所谓服从,因为天道就是无。只有无才公平。”
他仰头看看碧空如洗,又吸了吸花香:“我站在这里,是公平。我死在这里,也是公平。”他忍不住又笑了笑,侧头去看黄珊,“落叶何尝想落?但落了就是落了。你说悲不悲哀?”
黄珊没说悲不悲哀,她哭了。虽然她哭起来也像一幅极美的画。
小武干脆的闭上了嘴巴,他早就知道,根本不应该跟女人说这样的问题。
小湖和野蔷薇已经被驴抛在了屁股后面,黄珊还是在哭,看起来伤心极了,恐怕见到的人没有一个能不心软,小武也不例外。然后他却听到她开口轻轻说:“你说的好像有些道理。”
小武讶异了一下。因为她的声音虽然仍然疲倦,但却好似新剥菱角般水灵灵的鲜活。因此他不由又转头看了她一眼。
她没有笑,可黑珍珠般的一双眸子专注的望着他,露出比嫣然一笑更令人屏息的执拗纯真:“你说的有道理,那么我今后就听你的话。”
小武平静的与她对视着,心突然猛烈的跳动了一下。它本在刚刚,本一直是平静而开阔的。
于是他干脆的拿起了小酒坛,喝了口酒。
黄珊又开始问:“你去哪里?”
小武开始变得惜字如金:“去杀人。”
黄珊“嗯”了一声,声气比泉水还软丽:“我跟你一起去。”
小武很想跳起来说“不行!”,但是他忍不住又望了她一眼,望到她那双黑漆漆的清澈眼眸……
咕嘟嘟的喝下半坛酒,他只能说:“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