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方草地和张逗详谈后,小希慢慢恢复了第一天的部份记忆。就在正月初八城市地区春节长假后开始上班那天,电视、报纸和网路统一报导了世界经济进入冰火期的新闻,大家突然有了大祸临头的感觉。网上、手机上,各种说法如过山车一样的一波一波传来。开始的时候大家还在骂美国恶性通货膨胀,美元一次性贬值百分之三十,害中国人不见了多少血汗外汇储备。接着说南方的工厂大批停工,农民不能回城市工作,中国经济这次真的要崩盘了。跟着传来黄金涨至二千美元一盎司,沪深股市全线跌停板,新疆西藏已戒严。一下子市面气氛大变。上班族开始回家,交通大乱,小道消息更多。到下午人们的反应就是抢购食品和日用品。
这时候张逗也补充说,他和妙妙也第一时间到处采购猫粮狗粮,还好这样做了,因为猫狗粮在那天断货后,要一个多月后才恢复供应。
任何系统,如果大家都做同一个动作,只有正向回馈而没有足够反向回馈,都会崩溃。抢购日常食品用品就是如此,开始的时候大家只是预期会涨价,有货扫货,屯积在家,人同此心的话,结果真的供不应求,出现恐慌性抢购及民众之间的冲突。
同样奇怪的是,央视、北京台等官方媒体都在播报世界各地的乱象,竟没有谁出来说一下国内粮食、日用品供应充足之类的安抚人心的话。方草地说,政府不可能反应这么慢。他和小希都认为事有蹊跷,一定另有原因。
小希记起当天下午自己不断打电话给认识的学者和媒体的人,想知道能做点什么,要不要大家聚一下讨论一下,但对方都忙着抢购食品照顾家人,无人有暇商量应对大计。到傍晚,小希和宋大姐决定不做生意了,关了店门回家。回家路上的情况就像89六四后和03年非典期间,人车都很稀落。她们两个都携带着店里的食物,有一个骑车的从后面越过宋大姐,把她手里提着的一棵大白菜抢走。
晚上谣言满天飞,手机、网路、电视时通时断,警车、救护车、消防车的笛声不断,却没有宵禁。院子里,有人张罗自组保安队。
第二天以后的事,小希还是想不起,而且一想就一头汗,就头痛想吐。
只知道有一晚上小希回到家大喊大叫:又严打了,又严打了,整夜未眠,自言自语,第二天一清早又在院子里骂共产党,骂政府,骂邻居,骂法院是狗屁狗,没多久就不省人事了,醒来已经在精神病院。这是从精神病院放出来后小希妈宋大姐说的,小希自己完全不记得,奇怪的是过阵子小希再问的时候,宋大姐也说不记得了。
方草地说他当时在广东,无政府状态持续了七天。前六天人民已万分恐惧,都听说别的地方大乱了,但方草地经过的地方其实都没怎么乱,只是他作为外来人,老被人怀疑盘问,日子不好过。正月十二他窜到广东江西湖南三省交界的地方,住在农民家里,后来都说正月十四最恐怖,镇上出现打砸抢烧的情况,也有大批居民听说县城里比较安全,就往县城方向逃。很多人都重复收到一个短信:&ldo;我刚从最高当局得到消息,乱了,失控了,大家保重&rdo;。
多年来,很多人都问过,中国会不会大乱?会不会失控?爆发点在哪?方草地跑遍西部地区,中原和其他地区也没少去,他一直跟人说,放心,串不起来,中国是小闹不断,但不会大乱,事件都是地区性的,不会蔓延全国。
但是那七天,全国老百姓如处身炼狱,一天都嫌长,到了第七天,已经忍无可忍,快要崩溃了,可想而知坏人更是蠢蠢欲动,人们陷入极大的恐惧,快到集体歇斯底里的状态。看样子,接下来就是安娜琪,无政府状态,是所有人对所有人的保生命保财产战争。所有人惟一的希望是国家机器快点出动。
方草地当时也想着情况再不改善,中国恐怕真的会大乱了。
第八天,正月十五,一小纵队解放军来到镇上,受到人民热烈欢迎。
张逗补充说确实听说如此。前年正月十五那天解放军部队进城恢复秩序,这次北京人可是倾巢而出夹道欢迎。下午,公安、武警和军队就联合宣布严打开始。张逗没有北京户口,不敢乱跑,在家躲了三周。
小希想,难道自己竟然也去了欢迎解放军?那自己真的是疯了。大概是下午听说又要严打,所以回到家第二天就情绪失常的大闹。
方草地告诉小希,严打开始,任何可疑人物都给抓起来,自己被村里人举报,抓到公安局,交六人小组从快从重的审判,幸好碰到一个力排众议、坚持依法办案的年轻女法官,才捡回一条命。
那天晚上,小希感怀身世般的大哭了一场。83年严打和89年解放军坦克进北京开枪镇压学生,都把她吓到了,让她充满挫折感,怀疑自己的抉择和能力。但是今天,她觉得又恢复了元气。这段时间以来,从在网上跟老愤青们论战、表达自己对时政的见解,到在家庭教会替农民维权,到听方草地讲正义的年轻女法官据理力争的事情,小希觉得自己也越来越坚定了,好像终于找回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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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草地与小希,谁的理想主义更激进呢?答案是小希。什么叫激进?激进的古典意思就是根源,找出事情最本质的根源。方草地是有一种替天行道的朴素正义感的,加上他执着的个性,驱使他不懈的去寻找失踪的那个月。小希的正义感其实更抽象,更理念。小希小时候所受的社会主义和国际主义教育,使得平等、正义、友爱互助这些词汇都带着光芒镌刻在她心中。她并不知道共产党的虚伪。大学时期她学的是文革后重新回归的罗马及拿破伦法学,八十、九十年代则接受了启蒙理性及自由、民主、真理、人权等价值观的洗礼,浪漫主义和理性主义同时留下深刻的烙印,是一种典型当代西化中国知识份子的理想主义,虽然其中不乏盲点和内在局限,却正因为如此我们知道小希更激进,而且是坚贞的激进。
试想想,是什么支撑着小希这几年吃尽苦头的生活在社会的边缘?我们之前读到她在八十、九十年代是知识份子沙龙的女主人,的确,在那些年代她主要是在听别的风云人物说话,甚少表达自己的意见。但到了这两年知识份子跟政府和解或被和谐掉之后,小希却逆风而起,从没有间断过孤军作战,义无反顾的在网上发表意见,据理力争,这个过程迫使她理清自己的思路,并用讲理的方式作表达,因为对手是不讲理的,是靠情绪、修辞、美学、民粹甚至暴力的语言表达的。她越写越冷静,头脑越来越清晰。所以,我们不要有个错觉,以为她还是当年有正义感却脆弱的法院书记员,或是作风自由、裴多菲俱乐部式的沙龙女主人,或是连儿子都管不好的没主意的失职妈妈,或是像惊弓之鸟一样到处窜逃的疯女人。她现在已经是一个无名但真正意义上的公共知识份子,虽然她不会想到以此自居。这是她的武装、她的志业、她赖以生存的一口气、她的可爱与可恶。她愿意含辛茹苦的过日子,忍辱负重的做人,就只是为了要接近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