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阳浑然不觉,将一切都和盘托出:「我守夜的时候,禁不住小睡了几个时辰。半夜听见窗户来回作响,人才突然醒了,一睁眼,就发现陆老爷死死扼着自己喉咙。女鬼就蹲在一边,就在床角。」陆青川听见华阳小声地咽了口唾沫,不由笑出声来:「你怕了?」华阳脸上涨得发红:「不是……我是说,青川,如果不是她弄出声响,老爷子已经死了。」陆青川笑了一阵,笑意却并未落在眼底。
华阳只顾着把事情说清:「青川,万一、万一她不是索命,而是救人……我为救陆老爷,分身乏术,她要是有歹念,为什么不趁那时候下手?」华阳见陆青川不答,声音又大了些:「还有上一回,万一她是想警示顾姨娘,只是来迟了一步‐‐陆老爷至今昏迷不醒,府里接连闹出了几桩血案,她会不会是放心不下,才在此周旋?」陆青川轻声笑道:「小道长,若她如此至情至性,你身上的伤怎么来的?」华阳凑得太近,那一呼一吸都正对着他耳郭,不知不觉间,陆青川衣袡上昏昏沉沉的香气益发浓重。
华阳显然也闻到了这阵异香,摇了摇头,勉强才维持住一线清明:「所以我说,那女鬼不是柳娘。」他垂着头,几束乱发从束发冠巾中挣脱,乱糟糟地簇在脖颈,声音越来越低,睡意也越来越浓:「她原本并未伤我,直到我唤了她一声『柳娘』。」随着一声雄鸡啼晓,头顶的天渐渐变了颜色。陆青川穿过院门,见华阳垂着眼睛,人己经睡着了,不声不响地一拂袖袍,身上非兰非麝的暖香才慢慢随之散了。
他把华阳放在榻上,直起身来,目光在华阳脸上停留了片刻,人缓缓转到屏风后。
这道士,不知在梦里看见什么,似乎对自己又好了几分。
方才一念之差,竟把这人背了回来,现在一想,只觉匪夷所思。他生平见过的容貌出众之人不知凡几,只是这人太过年轻,眼睛里满满的涉世未深,却想为他人做十分打算,看久了才觉得有些顺眼罢了。
不过是有些顺眼……更何况,先动心的人,不是他。
这人自愿入瓮,他不过斟酒奉陪。
陆青川想着陆府门前初见,华阳看着他发呆的样子,略一扬眉,将眸中得意之色掩去,然后才把染上华阳血迹的外袍慢慢褪到腰上,继而解开半幅中衣,自己站在屏风后,细细地查看肩头上臂的伤。凡是被华阳血点溅到的皮肤,都开始淤青溃烂。
陆青川看得皱眉,用手盖着伤处,过了一阵挪开,伤口这才渐渐愈合。正不知是怒是恨,华阳已揉着眼睛绕过屏风,小声问了句:「青川,我怎么睡着……」骤然见到陆青川赤裸着背部,背后肌肉贲起,竟是呆了半晌才慌忙闪了回去。
陆青川亦是吃了一惊,一时猜不透华阳看到几分,片刻后方把衣袍穿戴整齐,从屏风后静静走出。
华阳撞见他,脸上又涨红了些,视线四下游移,唯独不敢看他。原本还想与陆青川厘一遍线索,此时也忘了大半,耳朵微红,嘴里结结巴巴道:「青川,我还有些关窍未明,想再、再去问问庄里的人。」陆青川在他离半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微微眯着眼睛,像是想把他看个分明:「我不就是庄里的人?」华阳愣了一阵,等回过神来想要补救,陆青川已笑得一派云淡风轻:「道长先前所言,对我也启发良多。依我看来,要厘清关窍,只需从两件事上着手。」华阳犹豫了一会,还是忍不住问了句:「哪两件?」陆青川答得从容:「第一是查年初到三月,谁死在陆府。依道长所言,这女鬼对陆家情谊十足,又对柳娘恨意入骨,若真有什么瓜葛,理应死在柳娘入门后,去世前。」华阳如遭当头棒喝,连说了三声:「青川你真……」柳娘年初入门,陆青川三月盘货途中得闻柳娘死讯,陆家的女鬼若想与柳娘结仇,自应死在年初到三月之间。这些事情,先前在金陵酒家明明听人提起过,却一直忘在脑后。
「第二件事我只能说个大概,如果伤人者另有其人,他是活人还是死人……」陆青川话未说完,华阳就喃喃道:「自然是鬼,老爷子昨晚是中邪的征兆。」陆青川侧过脸,微微一笑:「如果是活人下毒呢?」华阳只觉得手心里全是冷汗,半天才说:「你是说、老爷子昨晚是毒发了?」他再一细想,又开始连连摇头:「青川,不可能是活人。你想想那几房姨娘,陆府守备森严,活人要如何来去!」陆青川低声笑着:「不是活人,未必敢作祟。」华阳过了好一会,才问:「为什么?」
陆青川许久才道:「只是想到以前听过的奇闻异事。一糙一木,虫鱼走兽,为了幻化人形,不知要结多少善缘,一旦杀生,就会折损修为。」华阳听得连连摇头:「青川,你都是从哪听来的。它们杀得越多,修为越高……」陆青川冷笑道:「以杀取业,除妖证道,也只有道士才做得出来。」华阳满脸愕然,几不可闻地叫了一声:「青川!」陆青川嗤笑起来,这一刻起,骤然觉得这声「青川」有些刺耳。口口声声青川青川,自己在他眼里,只怕不过是个……想到此处,陆青川一双眸子不禁冷了下来:「小道长,你要是遇上妖怪,是不是非杀不可?」华阳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轻声说:「我、我还没有破过杀戒……」说到这里,他突然记起陆家连日来的血光之灾,不由抬起头,人也向前跨了一步,信誓旦旦道:「但以后若是碰上妖怪害人性命,青川,我定然让他伏诛。」他这句话出口,不知触到了陆青川哪一片逆鳞,只听那人低笑起来:「原来如此。道长既然都看到了,何必再装下去。」华阳怔忡了半天,失笑道:「青川,你胡说什么。」他正要去拉陆青川的手,那人却一拂袖,后退了半步。
华阳吃了一惊,追着他走了几步。
陆青川沉着脸,看见华阳毫不设防地走过来,突然愤然笑道:「小道长,我差一点,就又上当了。」和那年一样,在青城后山,刚把封印破开一丝裂fèng,吸上第一口自在空气,看见这人提着桶一晃一晃从树下路过,忍不住就出了声……只差一步,就又上了他的当。
华阳呆在那里,有生之年,还从未见过陆青川露出这样的神情。脑袋还未反应过来,人已伸长了手,想碰碰那人的眉眼,陆青川却突然一动,牢牢地捏住了他的手腕。
只听陆青川说:「小道长,如果我要杀你,你要怎么做?」华阳试着挣了挣,却没有挣脱,他犹豫了一阵,才叫了句:「青川?」陆青川脸上笼了一层寒霜,手上又加了三分力道。华阳手骨被捏得生疼,却还站着不动,忍着痛问:「青川,到底怎么了?」陆青川把华阳那一只手也牢牢握住,疑惑地望着他:「我要杀你了,你不逃?」华阳听见骨头咯吱咯吱作响的声音,似乎有些难熬,这才开始想要抽回手臂:「青川,痛!」陆青川低声说:「小道长,用点力气。」
华阳愣愣地看着他,似乎还不明白,片刻之后才猛地懂了,红着眼睛,从牙fèng里挤出一句:「你想杀我?那就杀啊。我站着不动,等你动手,」华阳扯着嘴角,笑得难看:「掏心掏肺对你,就换回这句话……我真是……」陆青川只觉得手背微微一烫,低头一看,才发现上面落了几滴水珠子。他过了一阵,才问:「这是什么?」华阳红着眼睛,仍想装作没有哭:「马尿。」
陆青川看了他好一阵子,终究慢慢把手松开:「那就把你眼睛里的马尿收一收。」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相信适才更衣的时候,华阳并未看出什么。想到这人红着脸躲回屏风后的样子,心中竟是微微一软。
「我家中有一房长辈,许多年前替我卜了一卦。说我一路往西,遇上一位没破过杀戒的道士,那就是我的劫数,现在想想,真是荒诞无稽。」陆青川说着,朝华阳欠了欠身:「方才多有得罪了。」他这句话半真半假,卦象是真的,动气却并非为了那一卦。
华阳听到这段话,勉勉强强扯出个苦笑:「我算个什么劫,最多讹你几两银子,破破财,消消灾,还能真害你不成。」陆青川静静地看着他,许久,突然低低笑了:「小道长,你要记着你说的。」华阳模糊地应了一声,摸了摸鼻子,自去想陆青川提到的两件事。
陆青川见他想得入神,似乎己经不再计较了,心中又是轻轻一动。这人对陆青川……倒是真的好,只是转而又有些不满,这人不过是为了陆青川,自己样貌修为,哪个不是一时翘楚,哪点比不上那个‐‐想着,伸手一探华阳脉门,见脉象忽轻忽重,被功体反噬的内伤只怕一时半会难以痊愈。单说这一件事,陆青川,帮得上他吗?
这样一想,被伤得不轻的自尊才稍稍好受了一些,一扬眉,温良无害地笑了起来:「先前熄了道长的香,害得道长功体受损,我理应设宴赔罪。」华阳连这茬都给忘在一边,听他说起,才苦笑了一声:「青川,是我擅自施法,不怪你。」他自从看过陆青川种种往事,对这人哪还生得出气来。本想再说句你跟我客气什么,话到嘴边,耳朵却有些发烫,不由噤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