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皇慈爱道,“婆婆不要,你喜欢,找人多做几个。”谁知骊珠很护短,骄傲地把小胸膛一挺。“就这个好看,我就要六哥做的。”官眷们听了莫不微笑。小孩儿好玩就是五六岁的时候,说像个人吧,又傻乎乎的,逗一逗,小狗子样汪汪地较真。张柬之夫人坐在御前,看骊珠头发丰沛,别着几支鲜艳的赤红琉璃簪,却不是蝴蝶而是蜜蜂,简直顽皮的可爱,忍不住伸手抚了抚。“小县主是喜欢这个球,还是喜欢送你球的人啊?”骊珠顿时不好意思起来,举着球挡住自己。“我不告诉你!”梁王妃在她身后正色道。“对老夫人说话不可无礼,这都是你二叔的长辈,快,好好儿站起来,见了礼再回话。”张柬之夫人摇手道不必,梁王妃坚持。杨夫人在命妇中比较年轻,又是寡妇,原本站在后头,眼见骊珠得了注目,外家将好蹭一蹭光鲜,便当仁不让地站出来插口。“规矩嘛还是要做的。”七嘴八舌,各个都有一番见解。张易之在旁越听越不耐烦,高声打断了。“十张椅子恐怕不够……”家长里短陡然一顿,像是戳破了个默契,谁都没有说话。张易之伸出手,懒洋洋地数人头。“太孙坐不得一刻,还得领众人登高,驸马么,送公主进来也坐不住,梁王府三位,郡主三位,杨夫人四位……来呀,再添两张椅子。”竟直接剔除了李显夫妇。莫大的羞辱。瑟瑟紧紧握拳,压不住心火蹭蹭乱跳,好端端一场家宴,竟有了敲山震虎的意味。狄夫人巍然端坐,仿佛听不懂话里机锋。张柬之夫人撑头道,“才吹了风,犯起头疼来,烦姑姑给老身端杯热茶。”韦团儿忙忙去了。梁王妃不声不响,指骊珠看金莲灿烂,杨夫人转身给莹娘整理裙摆,末了还是张峨眉牵袖给女皇奉了茶,转过脸笑。“五叔数错了罢。”张易之哦了声,恍然大悟地一拍脑门。“还真是!”于是入席,仍旧是李显夫妇对坐首座,李重润次之,公主的空椅子再次。螃蟹一盘盘端上来,剔好的雪白蟹肉盛在红玉髓雕刻的蟹盖子里,配姜丝和醋酒;生吃的酒泼蟹生用细碟子盛着,扣一只翠绿带纽子的琉璃盅,不必揭盅,便可见里头切断的红椒、芫荽;又有活切拌料的洗手蟹,带毛的细爪颤动。吃蟹是个功夫活儿,不好分心,大家都不开腔,独李重润尝了口新酒,笑眯眯问。“今年圣人的生辰,府监预备如何操办?”张易之拿夏布擦了擦手。“怎么,太孙有安排?莫非您也宋之问一般,能驱遣月亮湖水?”“我哪会耍戏法儿?不过想着今年阿耶和四叔回京……”他看看女皇,忽地换了温煦的称呼。“今年祖母膝下添了好些孙儿孙女,连重孙女都有了,我想,无论外臣施展怎样的奇技淫巧,总不如天伦动人,所以恳请祖母,交给我和四叔操持罢?”这话一出,瑟瑟等都放下了筷子。帝王家一切与凡人不同,发自内心地称呼圣人一句祖母,首先要考虑是否僭越了,想在她膝下承欢,亦要数数自己有几条命。这方面,李重润远远比不上外四路的骊珠,能毫无顾虑地唤女皇‘婆婆’,更比不上非亲非故的张峨眉,能倚着女皇的膝盖撒娇。可是李重润心里仿佛没有芥蒂,笑得很敞亮,直直对视张易之震惊的目光。“听说上个月府监家太夫人生辰,您的四个哥哥从老家赶来,携儿带孙,还有襁褓中的婴孩,这一向府上很热闹吧?”张峨眉眉心动了一动,伸手往水晶杯里添加冰块。杯壁上的暗花折射琥珀色酒汁,晶莹晃动,饶是取那入骨冰凉镇定,心里还是翻江倒海,羞愤沸腾。来贺寿的一大堆亲戚里,就有她阿耶。数年不见,他一改往日以张易之兄弟为耻的嘴脸,巴结奉承,下作话说了一车,连带对张峨眉喋喋吹捧,提也不敢提她的亲事。可见是人便有个价钱,当初故作清高,不过是嫌他们还不够煊赫!提起这几个污糟亲戚,张易之竟有些失了城府,咬牙道,“哈,这些事,连您都知道了?”李重润笑着摇头。“不是我要打听府监家家事,实是祖母在石淙时,我便想着如何为她庆生,因想造一座七宝帐……”张易之变了脸色,勉强道。“圣人笃信佛法,以七宝为帐,果然很好。”“黄金、白银等闲事,琉璃、美玉也好办,独琥珀寻不到好的,请托西域商人,实在要买也有,不过得等上半年一年,又想七宝之帐当配犀角簟、鼲貂褥,蛩蟁耗等等奇珍,满京竟都没有,只得搁下了。”他说一样,张易之面色便白一分,说到末尾,已是气咻咻目露凶光。众人皆瞧出不对来。闲谈而已,府监为何反应如此剧烈?那怕事的只管举盏遮掩,装听不懂,坐得近的便含含糊糊跟了两句。张柬之夫人放下调羹。“太孙实在有心了,可这些东西,向来只见上古记载,做赋比兴之用,哪有人当真收集齐全呢?”杨夫人亦道。“别说您这样匆匆忙忙翻找,便是当初圣人兴建明堂,颁旨九州,举全国之力并番邦纳贡,也未能收集整齐啊。”李重润低下头,笑得有些遗憾。“夫人所言甚是有理,我也是个读死书的,书上见了,便想瞧瞧实物,将好指着给祖母做寿的由头,开开眼界。”女皇倒是听出了此中未尽之意,面上挂了点飘忽的笑。“奇珍异宝,岂比得上天伦真情?你不要花功夫弄这些了,待会儿出去与你四叔商议罢。”李重润忙应声是,抹抹嘴举杯向诸人一敬。“值此佳节,祝九州天朗气清,祝祖母并诸位长辈福寿绵长,各位慢饮,我先去了。”撩起袍子大踏步走出花厅。杨夫人望着他背影赞叹。“太孙年纪虽小,真是气象光华,叫人喜欢啊。”女皇和蔼地嗯了声,未再言语。一时饭毕,女皇问得颜夫人尚未完事,举目看看无可谈之人,便悻悻回九州池午歇,张易之与张峨眉左右簇拥着她走了。诸人散出来,正是烈日炎炎的时候,放眼望去,宫苑的琉璃瓦流光艳彩,刺目难当。场面有些尴尬,那些品级低,或是与宗室关系疏远的官眷,不敢在贵人跟前碍眼,快手快脚地全跑了,剩下几个老成的,稳稳当当站在韦氏身后。李显好容易出来,被风一吹,冷汗浃背,人都有些恍惚,半晌聚起精神,才发觉独个儿站在妇孺堆中,很是尴尬。韦氏勉强挤出个笑,推他道。“我们走得慢,殿下从永巷先出去罢?”他听了道好,也不与旁人道别,指个宫人领路,抬脚就走了。瑟瑟拦住年迈的张柬之夫人,向韦团儿道。“正是暴晒的时候,恐怕夫人行路辛苦,请姑姑借把伞?”“哎哟,真是奴婢想的不周到!改明儿见了张侍郎,该落埋怨了。”韦团儿一点就透,连连告罪。“别说头上晒得人发昏,脚底下石头也烫呢,夫人略等等,奴婢去唤一架腰舆来,使人撑伞送您出去。”张柬之夫人和煦地点头道好。梁王妃和李仙蕙交换了下眼色,提了句。“姑姑的顺水人情不如做到底,给狄夫人和曹夫人也沾沾光儿?”韦团儿满口答应,“那是自然!”一直端着狄夫人手臂默默不语的曹家儿媳吓了一跳,涨红脸摇手推辞。“我家郎君尚无品级,当不得王妃称呼,更不敢与两位夫人相提并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