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娘有青金马?”琴娘七窍玲珑心,她哥哥怎么是个傻大个儿?观其言行,活脱脱又一个武延基,瑟瑟无语,一时拿捏不来轻重,反是李真真有意吓退他,寒声道。“这马要了太孙的性命,你还敢沾边?”杨慎交脸色黯淡下来。瑟瑟还以为他是替李重润抱屈,颇有些因为知己,没想到他低声道,“马总是没有错的……太孙如何,我哪里懂得?朝廷说什么就是什么罢。”言下之意,比起太孙,他更惋惜青金马,好端端养在石淙,惨案后递解陇右马监,反而感染疾病,通通绝种。人才要紧,没有人,马都养不住!瑟瑟心生鄙薄,怪他既是兄妹,对琴娘的心事一无所知,专在人前戳她心窝子,瞧琴娘果然闷闷地不说话,狠狠瞪了他眼。杨慎交浑然不觉,犹道,“况且都说这马是武延秀偷回来的,嘿!你们跟他不熟罢?世上没人比他更鸡贼,更会算计了,既是他偷的,必定是突厥最好的马种,我非得试试!”好几年没人提起这名字了,瑟瑟有些失神。郭元振与张仁愿大获全胜后,默啜便扔了阎知微出来。他自知死罪如山,躲躲藏藏不敢入境,很快被俘,押解进京后便装疯卖傻,女皇气他软弱,判了车裂之刑,扯得手脚尽脱,犹不解恨,还令百官向中间那一截残躯射乱箭……至于裴怀古,趁乱逃回长安,已是李重润死后一年。他跪在御前痛陈当日种种,浑身伤痕累累,便是不曾叛国的确证,言及默啜凶残,哥舒英狡诈,亏得是个潜伏突厥的铁勒细作,没有一颗心全向着默啜,又亏得淮阳郡王从中周旋,方才避免了最坏的结果。女皇默然许久,问武延秀生死如何,裴怀古再三叩首,只道郡王许国。武延基已死,没人替他讨衣冠冢,这几年清明,莹娘、骊珠只得在院中以清水祭奠,黑爪儿小狗养了一条又一条,连她这儿还分了两只。瑟瑟挤出个笑脸,“二表哥认得淮阳郡王?”“何止是认得?他下赌场还是我手把手教的!”杨慎交颇为得意,提起来又愤愤。“这狗东西,有点子天份,最会的就是使诈,牌好他往坏里装,哄得我们下重注,牌坏他往好里装,赔不了三两银,我的俸禄全叫他骗了去!”瑟瑟抿了抿唇,对这笨蛋没什么好感,论纨绔,他比武延秀纨绔多了,两姓宗室与控鹤府斗得刺刀见血,这便要决战,琴娘殚精竭虑,白发都多了,他一只脚踩在悬崖边上,愣是听而不闻。“听说四娘私藏的几匹缺人驯养?”杨慎交挤眉弄眼,羡慕地滋滋儿的。“那时我也想问许子春买两匹,满京都知道,武延秀的产业是他管着,他偏说后头还有大东家,做不得主!尽胡吹,真有别人,他死了,就该牵出来!”瑟瑟听得眼皮子直跳,轻咳两声,侧身抹了抹。杨慎交像朵向阳花,跟着她转向。“还是四娘手快,赶着最后一波,揽进自己怀里了。”瞧她不自在,只当是姑娘家提起死人的事儿害怕,又恭维她。“青金这名字就配得起四娘,你再打个金笼头,金马鞍,哎哟喂!不如交给我,保管驯的服服帖帖,两位表妹骑上去,也不撂蹄子,也不敢抖翎子,指哪儿打哪儿,叫地上打滚都成。”瑟瑟转了又转,心里直骂晦气,李真真来解救她。“表哥说的是,二哥的事儿,咱们两个更提不得了,不过是喜欢这马,舍不得白白断送,如今表哥别处想要,我敢打包票,九州上下,多一匹也没有,您唯有也学淮阳郡王,去给默啜做女婿——”“别别别!”杨慎交连连摇手,直言不讳。“谁上赶着伺候蛮夷?!真当上门女婿,还不如找个在京的。”他一直对着瑟瑟说话,也听琴娘提过,李家是四娘做主,说了半天,这才头回和三娘对上眼神,甫一搭上,便愣了愣。相王家女孩儿横竖是不想嫁了,太子家这四个,只剩一个没出门,世家子议论嫁妆,偶然提起,都猜长宁郡主长的丑,或是结巴,耳背,总之见不得客,没想到周周全全的姑娘家,口舌比四娘还伶俐些。他没留胡子,却要扮老成,学国子监里的老先生捋下巴,光溜溜的触感,手里什么也没有,李真真噗嗤笑了声。“三娘别笑!”杨慎交一本正经,“驯马就是这么驯,先不戴笼头,也不装马鞍,假装有一个,没事儿就摸着那空笼头,摸它下巴,摸它耳朵,摸得它烦了,直板挣,可是没笼头啊!马可聪明了,也琢磨,是不是该有个笼头?就弄假成真了。”李真真笑得前仰后合,再没见人自说自话,说的这般理直气壮,连瑟瑟都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拿胳膊肘怼琴娘。李真真收了笑,饶有兴味地眨了眨眼,盯在他脸上。不愧是琴娘的哥哥,他也算相貌堂堂,可是一门心思扑在马上,瑟瑟和琴娘都不吭声,杨慎交深长喘息起来,每一下似乎都费尽了力气。半晌李真真终于开了口,声音镇定而清澈。“世上要只剩下一匹青金马,表哥会拿给圣人用,还是太子?”“圣人能御驾亲征么?”杨慎交毫不犹豫地反问,“好马配英雄!”瑟瑟笑了,“就他罢!”杨慎交夙愿得偿,简直欢天喜地了,唾沫吐进巴掌,要和瑟瑟握手,定个不死不灭的契约,瑟瑟皱眉恶心,咿咿呀呀推开了。他倒也不生气,跑去从车子后头解开备用的马,故意要露一手给三个妹妹瞧瞧,一阵风似的奔出去,背影里双手脱了缰,横起挥舞,又两臂往中间一拢,整个人猛地拔起来。“——哎呀!”李真真失声惊叫,杨慎交旱地拔葱,竟站在马上,稻草人似的飘远了。“你哥哥怎么这样儿?”瑟瑟心有余悸,果然是门手艺呢,武崇训断断不行。“我大哥更怪——哎,我们家真不知怎么长的。”琴娘憾声解释,“怪我不小心露了痕迹,瞧马实在漂亮,订了一批银鞭金辔头,偏被他瞧见了,缠着我问什么马配的上这些装备,我不肯告诉他,他就跟在后头尾随我出城,逮个正着。”瑟瑟担忧别的,“他糊里糊涂干了这诛九族的事儿,往后怪你,怎么办?”琴娘已经想过这个了。“他不干,我干了,也得诛他。”这倒也是,李真真白了一眼瑟瑟,就好比李显,先斩后奏也好,骑虎难下也罢,瑟瑟不管捅了多大的篓子,最后来兜底的,只有他。几乎是同时,瑟瑟和琴娘都喃喃道,“他愿意的。”横竖受益的也是李显,还有她自己。李真真不多说了,风冷水凉,拢紧缀毛边儿的披帛裹在肩上,先上了车,车厢里支了个四方铜炭炉,上面搭了张大暖被,长出来的四个角耷拉在地衣上。听见人进来动静,被子底下的小玩意儿拱了拱,探出个毛茸茸的脑袋。瑟瑟笑了,“阿喃,过来——”两只小奶狗拱着拱着出来了,走路还不稳当,可是跃跃欲试。七叶树五月才开花,花挺出于枝上,一茎数十花,花色洁白,远望如玉簪插满头,相传佛国灵鹫山上有岩窟,洞口长满七叶树,故名七叶窟,乃是佛陀涅槃后众僧第一次集结的地方,《弥勒经变图》弥勒背后的圣树就是七叶树,梁王府的正院也种了两棵,以为供奉。荣安端着水盆从屋里出来,嘴里哼着小曲儿,把水泼在七叶树底下,仰起脑袋眺望枝头。一树浓荫凉如伞,与寻常树木别无二致,但眯眼细看,枝叶间已冒出小小的宝塔样花序,挤簇着,毛茸茸的。